




在這個充滿政治動盪的時代,最讓人心寒的不是暴君肆虐,而是他們常常是我們親手選出來的。從韓國的尹錫悅和朴槿惠到俄羅斯的普丁再到美國的川普,這些原本被視為希望的領導人,最後卻變成了自由與民主的掘墓人。究竟為什麼,權力老是吸引「錯的人」?而我們,老是讓他們得逞?
我們常說「權力使人腐化」,但有沒有想過——其實是腐化的人特別渴望權力?這個問題,聽來刺耳,卻戳中當今世界政治的核心矛盾。若我們不正視,就會一再重蹈歷史覆轍:把權力交給最不該擁有它的人。
倫敦大學學院全球政治學家布萊恩.卡拉斯(Brian Klaas),不只是坐在象牙塔裡紙上談兵的學者,他多年走訪世界各地,訪談過總統、獨裁者、慈善家、邪教領袖、創業家……研究他們如何獲得權力,又如何在權力的影響下改變。他將這些見聞寫進了《腐敗:獨裁者與他們的產地。美國《寇克斯評論》2021年最佳書籍!》(Corruptible: Who Gets Power and How It Changes Us)一書。這不是一本空談理論的學術書,而是一面照妖鏡——照出我們社會制度的漏洞,也照出我們人性中難以掩飾的貪婪與盲點。他用一個接一個荒謬卻真實的故事揭開這道沉重的命題。他說得直白:權力就像一塊腐肉,最容易引來嗜血的禿鷹。
這不僅是政治話題,更是每個人都該關心的現實處境。因為權力並不只存在於總統府或國會殿堂,它存在於公司主管、學校教職、警察制度、醫療管理,甚至是你每天上下班的交通執法人員、財務部門的主管、社區自治會的會長。我們每個人,都或多或少活在他人權力的陰影下。 若這些掌權者品質低落、心術不正,那麼整個制度就會從骨子裡腐敗,終究影響你我生活。
人類社會並非一開始就崇拜強人、膜拜領袖。卡拉斯指出,狩獵採集時代的社會多數是小而平等的共同體,資源共享,角色分工協作。即使有領導者,也不是「高高在上」,而是基於信任與能力的臨時角色。例如,一個獵人殺到一頭鹿,並不表示他就能獨享戰利品。在許多原始社會裡,箭頭是集體所有,誰射的誰不重要,重點是整個部落能否共同生存。這種制度性地壓低個人榮耀與權力慾望的設計,是一種早期人類的「集體智慧」。
然而,這樣的社會結構隨著農業興起而崩解。農業帶來了儲存財富的可能,也讓領土與資源開始有「所有權」的概念。一旦能夠囤積糧食,就出現了資源差距;一旦資源不均,就需要防守;防守需要組織,組織就產生了等級與支配。
我們的「石器腦」,仍操縱著現代選舉。聽起來荒謬,但我們選領袖的方式,還停留在幾萬年前。人腦的演化極其緩慢,至今我們的判斷機制仍然受到「原始環境」的制約。在古代,能存活下來的部落多半有一位高大強壯、聲音宏亮、敢做決定的領袖。這樣的領袖在危機時期可保族人生存——所以這種人格特質被「內建」進我們的偏好裡。
權力,就這樣從「領導」演變成「統治」,從協調任務變成命令他人。歷史一次又一次證明,當權力集中於少數人手中,它便不再只是手段,而成了控制、壓榨、剝削的工具。
壞人為何特別想要權力?卡拉斯說得直白:真正適合領導的人,往往不想領導;最積極爭取權力的人,才是我們最該提防的。有權有勢的職位,天生就像設下陷阱,吸引那些愛操控、愛作秀、愛獨裁的角色上門。從鄰里協會的瘋狂會長,到拿坦克當招募廣告的警察部門,制度設計若缺乏剎車機制,很自然就成為權力慾望者的天堂。
更可怕的是——這些人不但會來,還特別會上位。卡拉斯指出,社會對領袖的印象根深柢固:高大、有自信、會說話。這些特質往往剛好是自戀者與操控狂的專長。換句話說,「選民想要的那型」,常常就是「最不該擁有權力的人」。
在他廣泛的研究與數百位領袖的訪談中,發現一個驚人的模式:具有「黑暗三聯」人格特質的人,尤其容易被權力吸引,並且在制度漏洞中迅速爬升。他們包括:馬基維利式的心機:擅長操弄人心,對道德無感;反社會傾向:缺乏同理心,視他人為棋子;極度自戀:對自己的能力與價值有病態的誇大。
這些人格特質的人,通常社會功能良好,外表光鮮,談吐得體,卻骨子裡冷酷無情,擅長操控情緒,尤其擅長扮演「人民的救世主」角色。這些人不是靠能力上位,而是靠營造幻象,玩弄認知,並且一步步將制度變成自己的私人工具。他們懂得利用媒體、製造恐慌、煽動群眾、攻擊異己。他們的最終目的,不是改革社會,而是「永續掌權」。
問題不只是壞人愛來,還有我們老愛投錯票。選民的心理機制是經過幾十萬年演化出來的,原本是為了挑選狩獵隊長和部落領袖而設計,沒想到現在用來挑總統和總理,結果經常牛頭不對馬嘴。舉例來說,我們潛意識中偏好「自己人」,哪怕對方根本不合格,還是比陌生又有能力的外人來得討喜。當政治變成兩軍對壘的藍綠對決,選民更是寧可投給「自己隊的混蛋」,也不願給「敵隊的賢人」。
到了現代,我們面對的危機變成經濟衰退、醫療政策、外交談判,但大腦仍偏好那種「看起來強」「說話有信心」「動作果斷」的人物——即使他根本胡說八道。這也是為什麼每當國家進入混亂時期,民眾容易投向強人政治。從川普、普丁,到東南亞的軍政府,人類對「救世主」的期待,從未消失過。
卡拉斯指出,研究顯示,當人們感受到恐懼或無助時,會自動轉向「簡單答案」「單一領袖」「強勢手段」。這不僅是文化選擇,更是生理本能——我們傾向選擇「讓我們感覺安心的人」,而不是「真正有解方的人」。這種選擇錯誤,會讓民主制度變成民粹秀場,陷入永無止境的信任危機。
有研究讓小孩選擇遊戲裡的「船長」角色。兩張臉讓他們選,一張是法國總統選舉的勝選者,另一張是落敗者。大多數孩子選了勝選者那張臉。這不是巧合,因為成年實驗也有相同結果。我們常常是「看臉選人」。
當實驗加入「危機情境」提示,例如戰爭或疫情,受試者更傾向選擇體格魁梧、看起來「有力氣」的男人。這是數十萬年前的大腦遺產:在獅子老虎出沒的時代,肌肉男是保命保飯吃的保證。但現在?光膀子曬馬的普丁,也許只是抓住了這種認知偏誤在玩心理戰。這些選擇不只是非理性,還可能帶有性別與種族偏見。我們必須先認清自己的「石器腦」,才有可能選出更值得信賴的現代領袖。這就是為什麼演說型政客總是大受歡迎。真正做事的官員默默無聞,說話不夠「爽快」、形象不夠「有戲」,常常反被選民冷落。
而社群網站的崛起,更進一步放大了這種趨勢。現在不靠政黨、不靠黨鞭,一支影片、一場直播,就能一夜走紅。名氣取代資歷,表演凌駕治理。政治舞台上充斥的,往往是戲精而非實幹家。這種現象也讓極端分子更容易「出頭天」。社群演算法推波助瀾,讓偏激言論與陰謀論比理性溝通更容易擴散。政治人物只要懂得抓住情緒,便能迅速圈粉、鞏固地盤,甚至反過來脅迫體制。
為什麼好人不願從政?答案殘酷——因為太可怕了。現代政治讓人膽寒。從推特謾罵、個資外流、家人被跟拍,到媒體無止盡的放大與妖魔化,普通人一旦踏入政治,就要承受高強度的壓力與風險。
在這樣的環境裡,會參選的,只剩下那群最渴望權力、最能無恥地撐住壓力的人。我們不是選不到好人,是嚇跑了所有不夠無恥的好人。這也是為什麼制度改革勢在必行。我們需要一個讓有志之士願意挺身而出、不再畏懼政治泥淖的環境。我們需要一個讓誠信被看見、專業被尊重、無恥無所遁形的時代。
面對這樣的亂象,我們該如何是好?卡拉斯不是悲觀主義者。他指出,有效的制度設計可以讓「壞人收斂」。紐約市曾因外國外交官濫用停車豁免權,違規橫行無阻,但當市政府開始嚴格執法,違規馬上大幅下降——證明只要制度到位,行為就會跟著調整。我們需要怎樣的制度,才能讓好人願意上台?卡拉斯認為,制度若設計得當,可以有效排除權力飢渴者的干擾。
卡拉斯回憶,大學時期校園曾設置「黃色單車」共享計畫:舊車翻新、上漆、不上鎖,讓學生隨借隨用,運作良好。但他弟弟的學校推行「綠色單車」計畫,第一天就被學生拿去辦「誰能騎下河最遠」比賽,結果單車全泡湯,計畫破產。光看結果,一好一壞,卻不代表制度本身對錯。重點是背後的設計、文化氛圍與風險預測。
太多時候,我們只在災難發生後才成立調查委員會,卻忽略了成功案例背後的決策價值。像挑戰者號太空梭,幾次發射都「看似成功」,但每次其實都留下警訊。若當時有人調查決策流程,也許悲劇能被避免。不論成功與失敗,決策過程本身都值得審視。真正聰明的制度,是懂得學習、反省與預防的制度。
最終問題:我們能馴服權力嗎?《腐敗》指出,1971 年,史丹佛大學進行了著名的「監獄實驗」。學生被分配為獄卒與囚犯,結果那些穿上制服的獄卒,很快變得暴虐殘酷。一般認為這證明了「權力會釋放人性中的惡魔」。
但卡拉斯指出,2007年的重複實驗揭示了更深的真相。他們用兩種不同的廣告徵求實驗志願者:一種說明是「研究監獄生活」,另一種則僅說是「心理學研究」。結果前者吸引來的志願者,在心理特質上更偏向權力慾強、喜歡控制、具攻擊傾向。換句話說,會被「監獄」主題吸引的人,本身就更有濫權傾向。
同樣的情形也出現在一項擲骰子賭錢的實驗中。學生可自行回報骰出六點的次數,報越高就領越多錢。在印度這樣制度腐敗的國家,作弊者大多想當公務員;但在制度清廉的丹麥,反而是誠實者才想從政。壞人在哪裡都在找權力,但制度不同,吸引來的就可能是天使或魔鬼。
我們必須認知,權力不是道德的放大器,而是試煉場。真正值得信賴的人,不是永不犯錯,而是能在權力誘惑面前依然守住底線。要馴服權力,我們需要透明的制度、堅強的媒體、公正的司法,以及——最難卻最關鍵的——一個有判斷力、不輕信、不盲從的公民社會。若我們不改變制度,權力永遠會吸引錯誤的人;若我們不改變眼光,永遠選不出對的人。
還有一點很關鍵:讓更多、更好的人參與競爭。《腐敗》有個案例,在阿拉斯加某個偏遠小鎮,所有警察居然都曾有家暴前科。不是因為這裡沒好人,而是好人根本不想參與。當體制讓人望而卻步,留下來的只會是那些最不該上台的人。
二戰時,盟軍請統計學家亞伯拉罕・沃爾德(Abraham Wald)協助加強戰機裝甲。軍方秀出一堆滿是彈孔的歸航戰機,想強化那些中彈最多的部位。但他卻說:錯,這些飛機之所以回來,是因為它們「還活著」。真正該加強的,是那些中彈後沒能返航的部位。這個例子啟發我們:別只盯著檯面上的領袖,更要關注那些未曾被看見的好人。真正適合領導的人,往往是那些沒那麼渴望權力的人。
紐西蘭警方的徵才改革正是一個成功案例。他們發現,太多應徵者是被「槍與權威」吸引而來,這些人最容易成為濫權警察。於是他們改變策略,推出「你夠關心別人嗎,才來當警察」的招募活動,幽默而溫暖的形象大受歡迎,吸引更多真正關心社會的普通人加入。結果不僅多元性提高,警察濫權也顯著下降。
我們得問自己:我們是想要一個能講幹話的人,還是一個肯做實事的人?我們是想選一個明星,還是一個僕人?我們是想看一場秀,還是建一個國?我們是否願意信任誠懇但低調的候選人?我們是否願意質疑自信滿滿卻空泛無實的政客?我們是否能打造一個制度,讓好人不必靠「裝壞」才能上位?真正的改革,不是鏟除壞人,而是打造一個壞人待不下去、好人願意留下的世界。這才是我們與權力之間,應該建立的真正契約。
願我們早日打造出一個:權力不再是惡人武器,而是正義工具的社會。讓我們不再只是觀眾,而是成為制度的參與者與改革者。因為這不只是關於領袖的選擇,而是關於我們想成為怎樣的人民。
權力不是萬惡的根源,但若我們放任不管,它就會成為魔戒,把原本平凡的人變成毀天滅地的怪物。而我們——就是那群把戒指遞出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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