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8月12日 星期二

為什麼理性的人會誤信?






這幾年我對陰謀論真是敬謝不敏,避之唯恐不及,簡直到了談虎色變的地步。這些荒謬的論調,就像頑強的雜草,無論你如何用力拔除,總是春風吹又生,讓人頭痛欲裂。最初,我還滿腔熱血,試圖與那些沉迷陰謀論的阿宅展開唇槍舌戰,希望用理性的陽光驅散他們腦中的迷霧。

然而,現實卻給我一記當頭棒喝──這些阿宅彷彿築起一座銅牆鐵壁的心靈堡壘,將事實的清風擋在門外。不管我怎麼費盡唇舌,也無法撼動他們對荒誕信念的死心塌地。

幾番碰壁後,我終於醒悟,與其在這場雞同鴨講的爭論中筋疲力竭,不如退一步,讓自己海闊天空。如今,我對陰謀論的態度十分明確:只要它們不禍延池魚,不干擾我的生活與工作,那就任其自生自滅吧!畢竟,與其在那些頑固不化的肥宅身上浪費時間,不如把精力用在更有意義的事情上。

說到底,陰謀論就像一場荒誕的鬧劇,有阿宅甘之如飴地扮演主角,甚至賣力演出。而我,只想當個睿智的觀眾,偶爾泡杯茶、冷眼旁觀,珍惜那一片歲月靜好。

然而,像《誰說人是理性的!》《不理性的力量》《誰說人是誠實的!》《不理性敬上》《金錢心理學》等超級暢銷書作者丹.艾瑞利(Dan Ariely)這位行為經濟學家,真可謂命途多舛,真是可憐哪(請參見〈蝦米!誰說人是誠實的!?〉〈只要有心,人人都可以獲得「不理性的力量」!〉〈蝦米!誰說人是理性的!?〉)。他竟然親身經歷了假消息與陰謀論的飛來橫禍,甚至成為陰謀論者的眾矢之的。但幸好,他沒有自怨自艾,而是化悲憤為力量,把這段痛苦的經歷化作寶貴的洞見,寫成了這本發人深省的《誤信:為什麼理性的人會相信不理性的事》Misbelief: What Makes Rational People Believe Irrational Things)。

艾瑞利的啟發,來自一場令人啼笑皆非的親身經歷。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間,他意外成了陰謀論者口中首席意識工程師。這些阿宅認為,疫情是政府用來操控民眾的試驗,疫苗則是削減人口的工具。而他,僅僅因為公開提倡戴口罩、曾與比爾.蓋茲(Bill Gates)同台,便被認定為整個陰謀計畫的核心人物。這場鬧劇可謂荒誕離奇,卻也揭示了陰謀論背後的暗流湧動。

艾瑞利以自己的經歷為切入點,深刻剖析了人們為什麼會相信荒謬不經的錯誤信念。他的洞見告訴我們,破解陰謀論的關鍵,不在於與人爭鋒相對,而在於展現同理心,理解其根源,進而找到化解之道。閱讀他的書,彷彿讓人看到迷霧中的一盞明燈,既讓人警惕,也讓人深思。

艾瑞利試圖與陰謀論者推心置腹,甚至親身深入那些陰謀論社群與阿宅對話,然而結果卻是事倍功半。他的特殊外貌──因意外燒傷導致半邊臉蓄著鬍子、另一半光滑無毛──竟然也被陰謀論者添油加醋,曲解成他心懷怨恨、報復社會的象徵。這番荒謬的解讀,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讓人不禁感慨,陰謀論者編故事的能力,恐怕連莎士比亞再世都要甘拜下風。






陰謀論層出不窮,並非因為人們愚昧,而是因為「恐懼」與「迷茫」在人性深處的投射。艾瑞利在書中提出了一個形象的概念──誤信漏斗,它就像一個漩渦黑洞,一旦踏入,便深陷泥淖、無法自拔。這漏斗的四個關鍵元素如下:

一、情感壓力:當生活失控、壓力山大時,人總想抓住一根秩序的稻草。而陰謀論恰好提供了一個看似能解釋一切的答案,彷彿讓混亂的世界瞬間真相大白。
二、認知偏誤:人類天性偏愛選擇性聆聽,更容易接受支持自身信念的證據,並屏蔽反駁的聲音。久而久之,這些信念便根深蒂固,成了一個牢不可破的虛構世界。
三、人格特質:某些人格特質讓人更容易接受陰謀論。他們可能天生好奇、對權威不信任,或者渴望找到某種心靈寄託,因此更容易成為陰謀論的俘虜。
四、社群歸屬:一旦加入了某個陰謀論社群,並在其中獲得認同感與地位,便猶如泥足深陷。在這樣的環境中,他們會竭盡全力捍衛群體信念,甚至孤注一擲,難以回頭。

艾瑞利指出,如果一個阿宅只是因壓力導致陰謀論傾向,或許還有救,只要適時援手,便能懸崖勒馬。但若他已經在陰謀論社群中找到歸屬感,甚至成為群體的領袖,那麼再試圖說服他,恐怕就是緣木求魚、徒勞無功了。

陰謀論的根本問題,其實是對世界複雜性的誤解和對自我的矮化。他們相信有一隻無形之手在操控一切,彷彿一場全球性的棋局中,自己只是任人擺布的棋子。而這種所謂的控制幻覺,正是人類在面對不可控的現實時,為了逃避無助感而編織的心理安慰劑。

更具諷刺意味的是,陰謀論者往往並非惡人。相反,他們通常自認為是正義的化身,肩負著向世人揭露真相的使命感。這種莫名的救世情懷,既讓人哭笑不得,又不免令人心生憐憫。

當然,懷疑本身並無不可。對專家和媒體持保留態度,甚至提出質疑,都是理性思維的應有之義,畢竟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歷史也一再證明,專家並非萬能,偶爾也會犯錯。然而,陰謀論的核心並非健康的質疑,而是一種病態的反向確信。這些人不僅對官方版本嗤之以鼻,還總要相信某種惡意陰謀,彷彿真相必然隱藏在黑暗之中。

人生在世,壓力無處不在。那些可預測的壓力,如考試、搶票、報稅等,雖然讓人抓狂,但起碼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總能找到解決之道;最讓人心力交瘁的,往往是那些突如其來的壓力,例如親友去世、疾病纏身、天災人禍。這些不可控事件帶來的,正是那種深刻的無助感,讓人忍不住怨天尤人。

在壓力面前,人類的天性是尋找責任方,但我們不擅長正確歸因,於是陰謀論便成了完美的遷怒出口。與其說這是無法掌控的天災人禍,不如相信一定有人在背後搞鬼,這樣的解釋簡單直接,還能讓阿宅找到一點心理上的平衡。

新冠肺炎疫情期間,全球焦慮感如潮水般洶湧,將這種壓力推向巔峰。當日子越發無序、生活越發失控時,人們越需要一個簡單而清晰的答案來解釋這一切混亂。而陰謀論,恰好不請自來,填補了這個心理需求的空白。

然而,壓力並不是唯一的推手。當資源或時間變得匱乏時,人類大腦也往往難逃愚鈍之境。這種現象被稱為「匱乏心態」。艾瑞利分享了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研究:印度種甘蔗的農民,在甘蔗收成前後的智力表現有顯著差異──收成前,智商測驗得分低了25%,犯錯率高了15%。並非農民在收成前突然變笨,而是資源匱乏的壓迫讓他們無暇深思,只能短視近利。

現代人雖然不再為溫飽煩憂,但時間的匱乏卻成了普遍現象。當你在工作、家庭和意外之間疲於奔命,大腦便會切換到短期思考模式,變得懶於分析,對那些簡單直接的陰謀論尤其容易一見如故。 壓力與匱乏心態的雙重夾擊下,人們往往孤立無援,進而產生一種受害者心態。尤其當阿宅被壓力拖得氣喘吁吁,卻在社群媒體上看見別人曬出光鮮亮麗的生活,這種孤獨感會如影隨形。經濟不平等的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聯繫感進一步減弱,社區的溫暖不復存在,孤獨感便像一片陰雲籠罩心頭。在這樣的情境下,阿宅們愈發容易相信有人在暗中操縱、迫害自己,陰謀論就成了心靈的救命稻草。

於是,陰謀論中的那些邪惡菁英的形象便應聲而出,猶如小說中的大反派,讓人又恨又怕。陰謀論者將所有苦難推給壞人,彷彿只要找到了罪魁禍首,便能舒解內心的怨氣。在這種氛圍下,哪怕是半邊臉蓄鬍、半邊臉光滑的艾瑞利,也能莫名其妙地被塑造成「21世紀議程陰謀」(Angenda 21 plot)的首腦,著實讓人啼笑皆非。

科學解釋世界,向來秉持簡單優先的原則,奧坎剃刀(Ocaam’s razor)更是強調手邊沒有資訊可以幫我們挑出比較好的解釋時,應選最簡單的那個。但陰謀論者恰恰與此背道而馳,他們崇尚複雜,深信大事件背後必有大陰謀。這種比例性偏誤讓他們如同搭積木一般,將故事越編越離譜、越堆越高。

舉個荒誕的例子:地球是平的?為了讓這理論站得住腳,陰謀論者必須說服你,NASA是撒謊大本營、飛機機師是合謀共犯、科學家是職業欺詐師──甚至連澳大利亞都不存在,所有聲稱去過那裡的人都是影帝影后。這些故事越是匪夷所思,反而越能吸引人參與,因為編造「真相」的過程就像一場盛大的遊戲,而揭露一切的快感更讓人欲罷不能。

那麼,當有人因壓力或孤立感,深陷陰謀論的泥沼時,我們該如何拉他一把?答案令人意外:安全感是最好的解藥。心理學研究顯示,從小擁有安全依附的小阿宅,即使在困境中,也能保持冷靜,理性思考。他們內心有一種強大的支撐力量,因為知道無論發生什麼,都有人可以依靠,這使得他們不容易被陰謀論的魔掌攫取。

更值得注意的是,安全感並非與生俱來,而是後天可以培養的。給予他人足夠的關懷、理解與支持,讓他們感受到即使跌倒也有人來扶持,這種穩定的支持感能幫助他們逐漸走出孤立與無助,重新建立對世界的信任。

人類的智力,其實並非用來純粹追尋真相,而是用來迴避真相,甚至積極擁抱錯誤。陰謀論之所以吸引人,不僅因其荒謬有趣,更因為它迎合了人們的情緒需求,讓人覺得自己掌控了一切。但這種掌控感,往往是建立在虛幻之上的。

《誤信》一書如抽絲剝繭,細細揭示了人類如何一步步走進認知的迷霧,最終深陷其中,難以自拔。我們的確認偏誤(comfirmation bias),只挑自己愛聽的信,對不符心意的證據視若無睹。另外,人們還會主動搜羅支持己見的資訊,並將相反的證據強詞奪理,硬扭成合理的樣子。結果是,我們的大腦不僅善於自欺,還能把錯誤打磨得天衣無縫,好像全世界只有自己掌握了真理。

艾瑞利自己就是最佳範例。他是一名間歇斷食法(intermittent fasting)的忠實實踐者──這種減肥法主張每天只在八小時內進食,其餘十六小時禁食,據稱有助於減重和健康。然而,近年的研究發現,間歇斷食法與其他方法(例如控制卡路里攝取)的效果相差無幾,並沒有什麼神奇之處。那麼,他這位研究人類非理性的權威反應如何呢?他不僅不放棄斷食,還挑剔那些否定它的研究。他坦然承認自己受到了偏誤影響,但仍然堅持這樣做!因為人類大腦天生就是一台確認機器,總想證明自己是對的,哪怕真理明明白白地擺在眼前。

再來看看心理學界的一個經典實驗:華生選擇任務。桌上有四張牌,分別是4、7、E和K。規則是:「如果一張牌的一面是偶數,那麼另一面必須是元音字母。」要檢驗這條規則,你應該翻哪兩張牌?多數人脫口而出:「4和E!」聽起來好像沒毛病,對吧?但正確答案卻是:「4和K。」為什麼?翻4,可以檢查偶數是否對應元音;翻K,則是檢查非元音是否對應偶數。而翻E的人,真正的動機並非檢查規則是否錯誤,而是試圖確認規則的正確性。這正是確認偏誤的核心──我們天生熱衷於證明自己,卻懶於證偽。

更高級的認知扭曲則是動機性推理(motivated reasoning)。這已經不再是被動接受偏誤,而是積極地護犢心切,甚至不惜扭曲事實來維護自己的信念。美國疫苗陰謀論者的故事就是絕佳範例。他們相信疫苗是政府和製藥公司聯手的陰謀武器,專門用來削減人口、控制社會。為了支持這一說法,他們從網路上蒐集各種支離破碎的資料,甚至將每個不利於疫苗的個案誇大成鐵證如山。即使科學研究一再證明疫苗的安全性,他們也能將其解讀為更多的掩蓋陰謀。這種邏輯彷彿一座迷宮,越走越深,越無法回頭。

《誤信》讓我們明白,人類的認知習慣並不完美,甚至充滿自欺欺人的偏誤。我們對確認自己的信念無比熱衷,對反思自我卻無比怠惰。而當偏誤升級為動機推理時,我們不僅抱著偏見不放,還會費盡心機去捍衛它,甚至為錯誤穿上國王的新衣。

一部分阿宅深信新冠疫苗能磁化人體,甚至拍攝影片大秀證據:硬幣輕鬆吸在手臂上,還有人自豪地宣稱吸住了iPhone。為了增添說服力,他們甚至找來「專家」站台背書,發表聲稱有科學研究支撐的言論,還發起眾籌,進行自以為嚴謹的實驗。然而,事實真相簡單得讓人哭笑不得──那些硬幣不過是靠汗水黏住,與磁力毫無干係。

艾瑞利曾試圖耐心解釋,但這些人仍然抱殘守缺,對事實置若罔聞。他們只看見支持自身信念的內容,甚至搬出一堆科學文獻來裝飾門面。最離譜的是,他細查發現,這些文獻根本是偽造的!甚至連那些所謂的期刊都不存在。

這些人還引述資料,例如宣稱「以色列二十九至三十九歲男性死亡率某段期間上升了23%」,以此指控疫苗的危害。然而,艾瑞利深入挖掘後發現,這個「23%」其實是從十三人增加到十六人,完全是正常的統計波動。將小幅資料變化誇大成鐵證如山,就是動機性推理的典型操作手法。

動機性推理讓阿宅陷入立場先於事實的認知泥潭,他們只接受與自身觀念契合的資料,並用極端的方式解釋反對意見,將所有質疑一一擊退。當確認偏誤與動機推理交織在一起,誤信者的思維便如同穿上思考鎖鏈,難以自拔。即使擺在面前的是不容辯駁的科學證據,也無法撼動他們的信念。

更有甚者,這些人只願意接受符合自身偏好的解決方式,對其他選項嗤之以鼻。例如,面對全球暖化問題,一些共和黨支持者只接受基於自由市場的應對方案,對其他方法如碳稅、政府干預則完全排斥。在這種情況下,事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解決方案是否符合自身的利益和立場。

確認偏誤和動機性推理,僅僅是人類認知缺陷的冰山一角。像鄧寧克魯格效應(無知者最自信)和解釋深度錯覺(以為懂得卻一知半解)這類現象,更是讓人腦的可靠性打上了大大的問號。相比AI的高效運算,我們的大腦不僅運行效率低,還經常被情緒牽著鼻子走,偏離理性軌道。

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全然無助。學習科學方法、主動進行自我反思、參與開放且理性的對話,是對抗淺層誤信的有效手段。然而,對於那些已經深陷動機推理的狂熱分子,一切努力可能都如同對牛彈琴,徒勞無功。

《誤信》中,艾瑞利生動描繪了那些腦回路天馬行空、思維飄忽如仙的阿宅。他們能把睡眠癱瘓症(sleep paralysis)腦補成「外星人綁架」,並堅信自己掌握了「真相」,甚至自詡為拯救世界的英雄。這類人的性格──對陰謀論深信不疑、狂熱追隨,甚至成為誤信傳播的中流砥柱。

艾瑞利運用大量研究和實驗資料,描繪了他們的典型特徵。許多人半夜醒來時,感到全身動彈不得、胸口像被壓住,耳邊嗡嗡作響,甚至看到一些奇怪的影像。我們把這稱作「鬼壓床」,但在美國,這個劇本變成了「外星人綁架」。有阿宅聲稱,「外星人把我帶上飛碟,做了一通實驗,然後又把我送回來!」這故事聽起來驚悚又刺激,實際上,科學解釋卻簡單得多:這是一種常見的生理現象──睡眠癱瘓症。

當我們做夢時,大腦會讓身體進入麻痺狀態,防止夢中動作影響現實。但有時醒得太快,麻痺狀態還未解除,就會感到無法動彈,並可能伴隨幻覺。然而,為什麼只有部分阿宅會將這種經歷腦補成外星人綁架? 科學研究揭示,這些阿宅通常具備以下三大特徵:

一、崇尚超自然,迷信如影隨形:這些人熱衷於相信一些無法驗證的現象,例如,能感應誰在想他們、占星術準得可怕、家裡的東西可能被神秘力量動過等。更有甚者,他們對某些細節謹小慎微,比如走路時絕不踩地磚縫,或者遇到邪惡的氣場時堅持做驅魔儀式。這些小迷信看似無害,實際上透露出他們對超自然力量的狂熱信仰。
二、記憶力「特別」,擅長腦補故事:科學家曾讓怹們參加記憶測試,結果發現:他們特別容易記錯東西,甚至能憑空想像出從未發生的事情。他們的大腦對細節的補全能力堪稱一絕,能把零散的線索拼湊成完整的故事。比如外星人綁架的過程,可能全是他們的原創劇本,卻能描述得繪聲繪色,讓人真假難辨。
三、自戀成癮,渴望成為焦點:他們幻想自己是救世主,認為自己掌握了他人無法理解的真相。當全世界熱議某話題時,他們若覺得自己被忽視,便會編造一個驚天劇本來奪回話語權──比如聲稱「外星人選中我」,藉此滿足自我存在感。

他們還有一個迷人的技能──在隨機中尋找規律。一串毫無意義的數字,他們能看出驚人的聯繫;隨機排列的點陣,他們能看到人臉或符號。這種模式識別能力在某些場合是優勢,但一旦過度發揮,便可能讓人陷入迷信或陰謀論的泥潭。

事實上,模式識別有時是人類面對壓力的一種自我安慰。當生活處於混亂或失控的狀態時,人腦會不自覺地從雜亂中尋找規律,以獲得心理上的穩定感。然而,科學家會用嚴謹的實驗方法驗證這些規律是否真實,而這些阿宅彷彿多疑的偵探,卻永遠懷揣著一本漏洞百出的劇本。

對他們而言,這個世界就是一個巨大的陰謀舞台,「菁英都在密謀壞事,而我才是最懂真相的那個人」。他們如同自編自導自演了一場拯救世界的荒誕劇,卻無法看清自己距離真相越來越遠。他們相信自己站在真理的高地,但事實上,他們的認知偏誤讓他們越走越偏,與真相漸行漸遠。這種可悲的狀態提醒我們,人類天生容易犯錯,但謙虛與自省是避免陷入魔怔的最佳解藥。

《誤信》表面上在探討陰謀論信徒,實際上卻揭示了一個觸動每個人的現象:被邊緣化的痛苦。

或許你不信陰謀論,但一定體會過被冷落、被排斥的滋味。這種情緒不僅讓人無法自拔,甚至可能成為誤信的溫床。美國社會學家吉卜林.威廉斯(Kipling Williams)曾有一天,在公園遛狗時,遇到兩個人在玩飛盤。他好心地把飛盤撿起來扔回去,結果對方友善地邀請他一起玩了幾輪。但沒多久,那兩人又回到原本的二人遊戲,再也不把飛盤扔給威廉斯。他只好牽著狗默默離開。

這件看似不起眼的小事,卻讓威廉斯心裡很慌。雖然他既不認識那兩人,也不特別喜歡玩飛盤,但依然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失落與被排斥感。

這股奇怪的情緒促使威廉斯設計了一系列實驗。他讓三人參與扔球遊戲,兩名研究人員扮演默契搭檔,玩到一半開始冷落受試者,只互相扔球,不再理會對方。結果顯示,哪怕只有短短幾分鐘的冷落,受試者便會感受到強烈的排斥感,歸屬感和自尊心瞬間崩塌。進一步的大腦掃描實驗發現,被排斥帶來的心理痛苦,竟然與身體疼痛的神經反應幾乎一致。簡單來說,被冷落真的會「痛到骨子裡」。

被排斥的痛苦,不僅讓人感到百爪撓心,還可能引發更深遠的影響。心理學家曾設計過一個既有趣又殘酷的實驗:他們告訴受試者,根據性格測試結果,你的未來注定孤單──朋友會漸漸疏遠你,婚姻難以維繫,最終孤老終生。這樣的暗示帶來了驚人的效果:受試者在後續行為中變得冷若冰霜──路過捐款箱時不再掏錢,看到有人掉了鉛筆也懶得幫忙,甚至在猜字遊戲中更容易作弊。

這項研究揭示了一個殘酷的事實:社會排斥不僅讓人痛苦,還會選擇性地報復社會,甚至道德感大幅下滑。試想一下,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朋友不再需要你,家庭不再依賴你,生活的價值瞬間歸零,你能不感到如墜冰窟嗎?這正是許多誤信者的處境。他們的觀點被嘲笑、被批評,甚至徹底被孤立。親友不再邀請他們參加聚餐,只怕他們當眾語出驚人。在這樣的情境下,這些誤信者又能去哪裡尋找認同感呢?

答案是網路社群。在這片虛擬天地裡,他們找到了自己的烏托邦。不論多麼離譜的理論,總有阿宅熱情捧場,甚至加碼支持。艾瑞利深入這些陰謀論社群後發現,這些群體擁有極高的團結性與互助氛圍。哪怕有人發表極端言論,也能收穫大量點贊與支持。對於一個被主流社會冷落的人來說,這樣的環境無疑是雪中送炭。在這些群體中,邏輯和證據往往不再重要,取而代之的是立場和忠誠。對錯並不關鍵,重要的是是否與群體保持一致。團隊忠誠成為最高價值,任何異議都被視為背叛。

被排斥感只是誤信的起點,接下來還有兩個加速機制,讓阿宅一步步滑向極端。

首先是認知失調,心理學中有個經典案例,來自1954年的明尼蘇達州。一位家庭主婦預言,12月21日將爆發大洪水,外星人會派飛碟來拯救信徒。結果,既沒有洪水,也沒有飛碟。然而,那些變賣家產、全心投入的信徒非但沒有醒悟,反而更加堅信她的說法。他們認為:「外星人一定是因為我們的虔誠,才幫我們避免了災難。」

這就是認知失調的力量──當你的行動和信念發生矛盾時,為了減少心理痛苦,你會改變信念以合理化行為。付出越多,越不願承認自己錯了,反而更加堅定自己的立場。對於那些已經投入巨大成本的人,他們已無法回頭。

另一個推動誤信的機制是群體極端化。當人們加入一個被邊緣化的群體,為了表現自己的忠誠,往往會不斷加碼。舉例來說,一個提倡素食的組織,起初可能只是建議每週少吃一天肉,但很快就有阿宅主張完全禁肉、不穿皮革,甚至抵制所有非素食餐廳。隨著這種極端化的擴散,溫和的建議被視為叛逆,極端行為反而成為主流。

結果,這些群體最終會與現實世界脫節。例如,破壞藝術品的極端環保人士,或認為槍擊案是政府陰謀的擁槍團體,背後的邏輯如出一轍──極端化的群體動力將他們推向偏激深淵。

過去的社會中,宗教、宗族等群體為個人提供了保障。只要你不觸犯大忌,組織便會接納你、支撐你,讓你不至於徹底孤立。然而,在現代自由社會中,個體被原子化,擁有了更多自由,卻也變得更加孤立。

誤信者的故事,其實也是我們每個人的縮影。排斥感如同一根刺,隱隱作痛。更值得我們反思的是:是否在不經意間,我們也成為冷落他人的一部分力量?

《誤信》讀來令人心驚,但也發人深省。艾瑞利對人類社會的未來憂心忡忡,同時也提出了幾個引人深思的建議,一來可裝備「現代化認知工具」,如科學方法、AI助手就像汽車的安全氣囊,為我們的思考提供一層保護。另外,提高社群媒體的門檻,對那些發布耸人聽聞內容的阿宅,要求他們付出一定代價來證明認真,避免謠言輕易泛濫。

儘管這些提議尚未被廣泛採納,但它們指向一個關鍵問題:我們如何與誤信共存?

那麼,這些陰謀論社群會不會真的接管世界?答案是──不會。歷史上雖有極端思想造成毀滅性影響的例子,但多數情況下,這些組織內部充滿不穩定性。

艾瑞利在書中講到一位反疫苗圈的護理師,她因堅決反對疫苗接種而成為明星。然而,一次講座後,她與艾瑞利合影,竟被同伴懷疑通敵。無論她如何解釋,甚至公開影片攻擊艾瑞利,這群阿宅依然認定她是內鬼。最終,她被迫退出組織。這揭示了極端組織的致命弱點:無法容忍複雜性,拒絕接受人性的多樣性。看似聲勢浩大,實則內部互不信任,如同一盤散沙。

如果說極端組織的排他性讓人遠離,那如何讓人靠近呢?艾瑞利講述了富蘭克林效應的故事:美國開國元勳本傑明.蘭克林曾有一位政敵,與他針鋒相對。有一天,富蘭克林寫信給這位政敵,請求借閱一本稀有藏書。對方可能覺得拒絕這種小忙太過小氣,便爽快地寄來了書。富蘭克林歸還後附上感謝信,沒想到下次見面時,這位政敵對他態度大為改觀,最終成為了他的支持者。

這正是富蘭克林效應的核心,讓人為你付出一點點,反而能建立更深的信任。因為,人們喜歡為自己的行為找邏輯:既然我幫了你,那麼你應該是我的朋友,否則我為什麼要幫你?

我們的社會,其實是建立在信任之上的。當家長把孩子送到學校,他們相信老師會盡責;當我們去餐廳吃飯,我們相信廚師會重視食安;當我們使用鈔票交易,我們相信拿到的是真鈔⋯⋯信任,是一切運轉的潤滑劑。

然而,信任一旦崩塌,成本會急劇上升。艾瑞利舉例說,他買房時不得不簽下無數文件,房仲解釋,這些繁瑣手續的存在是為了防範訴訟。信任的缺失,使社會陷入程序化泥沼,效率大打折扣。

《誤信》的最後啟示是:加入主流,而非排斥主流。主流社會並不完美,但正因如此,我們才有機會為它增添價值。

信任是社會運行的潤滑劑,更是抵禦誤信深淵的基石。 與其因不完美而疏離主流,不如坦然接受缺陷,主動參與建設。畢竟,建立信任,就是我們能為社會貢獻的最重要一環。

如果讀完《誤信》讓你對人類為何沉迷於陰謀論和錯誤信念感到既驚訝又想一探究竟,那麼麥可.謝爾默(Michael Shermer)在《我們為何相信:從鬼魂、神和外星人,到陰謀、經濟和政治,大腦如何打造信念並鞏固為真理》The Believing Brain: From Ghosts and Gods to Politics and Conspiracies – How We Construct Beliefs and Reinforce Them as Truths)絕對是你下一本必讀的書(請參見〈為什麼鬼故事和陰謀論都很迷人?〉)!

《誤信》像是帶你走進人性迷宮,拆解陰謀論如何在情感壓力、認知偏誤和群體歸屬中一步步滋生。而《我們為何相信》則更像是拿起放大鏡,從演化心理學與神經科學的角度,追問一個終極問題──為什麼我們的大腦天生就愛找規律、編故事、相信那些「看起來很有道理」的事?

比如,為什麼人類看到雷電會想到「神在發怒」?為什麼有人會認為每次看到黑貓就會倒楣?《我們為何相信》不僅告訴你這些現象的心理機制,還帶你了解大腦中的「誤信工廠」──多巴胺如何推動我們在隨機事件中硬找因果關係,把「巧合」升級為「天意」。

讀完這兩本書,你會發現,它們就像一對理性與感性的好朋友,一邊是艾瑞利用故事讓你哈哈大笑又忍不住點頭說「有道理」,一邊是科學家們用實驗資料和嚴謹推理帶你剖析人類的信念迷思。如果說《誤信》是教你如何和陰謀論者相處,那麼《我們為何相信》則幫你更進一步,解開我們為什麼會生出這些奇怪信念的奧秘。

總結《誤信》這場思維旅程,讓我們不禁反思:世界不完美,人性有缺陷,但這正是我們努力改變的起點。

陰謀論就像一場荒誕的鬧劇,有人樂此不疲地充當主角,甚至賣力演出;但理性的選擇,是當個睿智的觀眾,冷眼旁觀,避免被卷入其中的迷霧。正如艾瑞利所說,我們無法改變所有人,也無需與每一個誤信者爭辯不休,因為破解誤信的關鍵不在於指責,而在於理解和共情。

信任,是我們面對分歧和不確定性時,最寶貴的社會資本。 在這個資訊混雜、情緒泛濫的時代,信任像潤滑劑般支撐著人與人、群體與群體之間的連結。它讓我們願意合作,也讓我們有勇氣承認不完美,繼而攜手解決問題。願我們都能放下執念,學會接納缺陷,用同理心和理性點亮迷霧中的燈火。畢竟,和而不同,才是這個世界最迷人的地方。


本文原刊登於閱讀最前線【GENE思書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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