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沒有一種世界愈來愈亂的感覺?老實說,我有!
2022年7月4日,美國芝加哥市郊的國慶日遊行活動爆發致命槍擊事件,造成至少七人死亡、三十六人受傷,槍擊案嫌疑人躲藏在一座建築屋頂向人群點射開槍,當天晚上被逮捕。根據非營利研究組織「槍支暴力檔案」(Gun Violence Archive)的資料,今年上半年,美國已經發生三百零九起至少四人傷亡的大規模槍擊事件。
連一向以低暴力犯罪率著稱的日本,都有阿宅只為個人恩怨,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奈良市當街用霰彈槍開兩槍刺殺前首相安倍晉三,震撼全世界!更扯但也不算意外的是,當天全世界都在譴責暴力,我臉書就跑出販賣所謂「日本第一刺客」工作褲和玩具霰彈槍的廣告,更甭提對岸的民族主義份子還在商店及網路上大肆慶祝。
更暴力的比比皆是,烏克蘭被蠻橫的俄羅斯軍事入侵,已造成超過兩萬四千烏克蘭平民、一萬四千烏克蘭軍人、超過五萬俄羅斯軍人死亡。成天宣傳世界最和平的中國人還不斷為俄羅斯的戰爭罪行按讚,透過大翻譯運動,中國政府縱容小粉紅粉飾俄國罪行的行為也舉世周知。
我們還真的能對人性還懷有信心嗎?相反的,一些有識之士,卻不斷地試圖透過理性告訴我們,我們其實是身處於暴力愈來愈少的時代。
例如,美國暢銷書作家佛里曼(Thomas Friedman)曾提出「金色拱門理論」(The Golden Arches Theory),認為兩個有麥當勞連鎖店的國家之間是不會發生戰爭的,因為全球化讓資本主義國家間的經濟活動愈顯高度相互依存,戰爭的成本因而比過去相對高昂許多,以致資本主義國家間對發動戰爭的意願越來越低。
哈佛大學最富盛名的心理學家史蒂芬.平克(Steven Pinker),也寫了一本超級厚,中文版厚達近九百頁,擲地有聲的巨著《人性中的良善天使:暴力如何從我們的世界中逐漸消失》(The Better Angels of Our Nature: Why Violence Has Declined)要來告訴我們,事實上客觀數據顯示,從過去到現在,暴力其實正逐漸消退,我們的時代比任何以前的人類生存時期都更少有暴力,更不殘忍和更和平(請參見〈讓暴力從我們的世界中逐漸消失的良善天使〉);漢斯.羅斯林(Hans Rosling)在全球超級暢銷的《真確:扭轉十大直覺偏誤,發現事情比你想的美好》(FACTFULNESS:Ten Reasons We’re Wrong About the World–and Why Things Are Better Than You Think)中也提到全球暴力事件的下降(請參見〈扭轉十大直覺偏誤的真確〉)。
荷蘭歷史學家、作家、記者,被讚譽為歐洲最著名的年輕思想家之一的羅格.布雷格曼(Rutger Bregman)在《人慈:橫跨二十萬年的人性旅程,用更好的視角看待自己》(Humankind: A Hopeful History)更要告訴我們,人性遠比我們想像的美好,千萬別悲觀。《人慈》試圖包含跨學科研究、歷史事件和科學證據來說明對人性樂觀的信念。 這本書已被翻譯成三十多種語言,有頗大的影響力。
《人慈》主張,人性基本上是美好的,越多人承認這點可能對每個人越有好處,因為我們就不會過度憤世嫉俗。如果社會上不再認定人們天生懶惰,那麼引入基本收入等扶貧措施的反對理由就會減少。 這本書採用了多學科的方法,借鑒了歷史、經濟學、心理學、生物學、人類學和考古學的發現,認為針對人類在「自然狀態」(state of nature)的辯論中,法國哲學家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1712-1778)而非英國政治哲學家霍布斯(Thomas Hobbes,1588-1679)對人性的本質善良之見解更為正確。後者提出在自然狀態下會發生「所有人對所有人的戰爭」(war of all against all),前者卻提出是文明使人們自私自利。布雷格曼也主張,是民族國家和私有財產才讓人墮落。
布雷格曼主張,我們史前的祖先和部落社會的生活並不像我們想像的那樣不堪、野蠻和短視。相反,他認為那些部落在很大程度上是和平的和自我調節的。只有隨著永久定居點和私有財產的增加,社會等級制度、軍隊和永久統治者才開始出現,然後暴力和不平等才隨之而來。 對他來說,是政治家、科學家、哲學家和神學家向我們灌輸了人生而自私自利的信念,導致了長期的衝突、戰爭、不公不義。
老實說,我對這本書的期望頗高,只是讀完了整本書,個人覺得布雷格曼的說服力其實不高,因為他雖然舉了大量的真實案例,可是很明顯的,那都是經過挑選的,全書通遍都存在這種先射箭再畫靶的論述方式,布雷格曼不斷強調我們過去幾千年對人性的看法其實有誤,再尋找近代中能支持他的案例,他當然可以立於不敗之地。
《人慈》中有些案例,是殘酷戰爭中的人性光輝。遠的不提,單單就俄烏戰爭而言,我相信都能找到俄國士兵良善一面的案例,可是那對成千上萬的死傷平民的意義是?還有,《人慈》舉例二戰期間,英國和德國互相試圖用轟炸瓦解對方人民的意志力卻未曾成功。二戰可能離我們太遠,那俄國對烏克蘭平民的轟炸呢?沒錯,烏克蘭人也展現出高度的韌性,可是這只能說明那是面對敵人的勇氣,把它說成可以對人性樂觀,那死傷的平民只是犠牲品嗎?而支持國民在那樣的狀態下仍不至於動亂的心態如果是同仇敵愾的話呢?
當然布雷格曼也不迴避大屠殺的問題,因為這些事件為人類邪惡的可能性提供了無可置疑的證據。然而,他卻試圖透過研究這些暴行,分析出讓參與者做出那些慘絕人寰的大屠殺之條件。他試圖分析了權力、影響力和生存對一般人做出那些的決定中所起的作用。 這些當然都是那些人參與暴行的原因,我也不相信大屠殺可以單純用人性本惡來解釋,正如前蘇聯獨夫史達林(Ио́сиф Ста́лин,Joseph Stalin,1878-1953)所言:「一個人的死是悲劇,一百萬個人的死是統計數字」 。可是,平庸的邪惡難道就不是真正的邪惡嗎?
1983年諾貝爾文學獎主威廉.高汀(Sir William G. Golding,1911-1993)的《蒼蠅王》(Lord of the Flies),講述了一群被困在荒島上的兒童在完全沒有成人的引導下如何建立起一個脆弱的文明體系,《人慈》卻用了1965年南太平洋群島王國東加(Tonga)六個流落荒島的小宅男卻在他們受困的15個月之間建立起井然有序的小型社會來反駁。然而,虛構故事中被困在荒島上的是西方小阿宅,和六個熟悉熱帶島嶼環境的東加小阿宅的狀況差異大到能夠相提並論嗎?
布雷格曼自己本身是個西方怪人(WEIRD),也就是西方、受教育、工業化、富裕、民主(Western, Educated, Industrialized, Rich, and Democratic)的阿宅,他不免還是以WEIRD的視角來檢視長達幾世紀甚至上千年的人性表現。甚至在《人慈》中的非西方案例,他其實也是挑選了他可以理解的來檢視和闡述。而挪威監獄犯人低再犯率的例子,雖然很好地說明了以矯正代替懲戒的效果可能更好,可是那還是要有像挪威那樣低犯罪率、高收入、貧富差距不大的民主法治文明現代社會才有可能實行,不是嗎?
《老子.第八十章》:「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人慈》中理想的人性,或許在這樣的小社會才可行?現在地球上已有超過七十七億人,現在台灣直轄市的一個區都可能比春秋時期的一國人口更多,我們似乎不可能再回到小國寡民的熟人社會中了,那我們還能寄望人性的良善嗎?即使是真的?
還有,布雷格曼一再批評理查.道金斯(Richard Dawkins)的《自私的基因》(The Selfish Gene),可是我高度懷疑要嘛他從來沒讀過《自私的基因》,要不然就是壓根兒沒讀懂,因為《自私的基因》其實不是其書名指的那樣認定人性是自私的,而是要用演化生物學的方法解釋利他行為的起源、解釋利他行為的起源、解釋利他行為的起源(請參見〈關鍵醫學院S3E8:演化生物學經典《自私的基因》,作者為何後悔取了這樣的書名?〉)!相反的,《自私的基因》反而該是《人慈》立論的支持之一哦!如果沒讀完或基本理解一本書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到,這位作者著書立論的可信度不該大打折扣嗎?
《人慈》在國內外大獲好評,也相當的暢銷,許多推薦這本書的也都是我敬仰的作家和有識之士,只是我更高度懷疑,大家是不是其實有把自己的願望投射到這本書上,因為愈理性樂觀的人,愈希望人性和世界的美好,而這本書確實可以滿足這方面的需求。如果我們深信其他人是自私的、不值得信任的和危險的,我們就會以防禦和懷疑的態度對待他們。人很多時候,不是靠知道而活,而是靠相信而活,當我們對人性有了起碼的信心,我們或許也更不會作惡。
我並非是個性惡論者,但我仍相信「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兩者並無衝突。這本《人慈》可能在故事上能夠打動人心,但試圖在哲學和科學上要說服人時,反而因為這本書科學證據的不嚴謹而蒼白無力。雖然說《人慈》並不是完全沒參考價值,畢竟作者處心積慮找來的案例都是真實的,但這本書和雞湯文合集相比大概只好一些些吧。
本文原刊登於閱讀最前線【GENE思書軒】
2022年12月6日 星期二
人慈不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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