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爛趨勢

我基本上是一個很討厭說哪本書是爛書的人，因為不管書的內容和主題有多糟，如果讀者功力夠的話，或多或少還是能有所收獲。可是近來有一本書，卻是讓我愈看愈火大。原本我還以為真正的爛書只有反演化論的丁丁才寫得出的，沒想到連一位德高望重的名流也寫得出來。

先談談作者約翰．奈思比（John Naisbitt），他是美國著名的未來學家，以《大趨勢》（Megatrends: Ten New Directions Transforming Our Lives）一炮而紅，《大趨勢》高踞《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超過兩年，銷售超過900萬冊，在全球57個國家總共銷售1400萬冊（還不包括中國的幾千萬冊，奈思比一直強調中國讀者多愛他的這本書）！

據說英國《金融時報》（The Financial Times） 證實，他最有名的著作《大趨勢》中的種種預測，沒有一件出了差錯，這是件非常了不起的成就。他在《大趨勢》中對美國社會作的預測是：

一）工業經濟轉化成資訊經濟。
二）從被強迫接受科技到主動擁抱科技。
三）從國家型經濟轉化成全球市場。
四）從重視短期利益到著重長期利益。
五）從上而下到下而上。
六）從向政府求助到自助。
七）從代議式民主到參與式民主。
八）從階級關係到社群網路。
九）速度是有力的競爭武器。
十）更多的選擇。
十一）小公司更具競爭力。

那在新書《中國大趨勢》（China's Megatrends: The 8 Pillars of a New Society）中，奈思比提出了中國哪些大趨勢呢？他提出中國即將成為世界新強權的八大支柱：

支柱一：解放思想
支柱二：自上而下與自下而上的結合
支柱三：圍地造林，讓萬千樹自由生長
支柱四：摸著石頭過河
支柱五：藝術與學術發酵
支柱六：融入世界
支柱七：自由與公平
支柱八：從奧運金牌到諾貝爾獎

基本上，《中國大趨勢》是本幾乎完全毫無任何創見的書，因為奈思比根本就是對中國政府的極大部分作為毫無保留地接受，全書幾乎完全引用中國政府的數據和資料。可是要知道，如果可以毫無保留地接受中共的數據和資料，中國早在大躍進和文化大革命時就已經成為世界上最高生產力的高科技大國了！

雖然在台灣不少人喜好亂扣帽子，不過我還是得說，中國是一個正常的國家，雖然她還是一個極權的國家，常常做出違背世界公理的事，但是不管她是敵人或朋友也好，她註定會成為愈來愈有影響力的國家，所以切實地瞭解她才是最實際的做法。逢中必反，或逢中必迎，都是幼稚可笑的！

中國做為一個世界上歷史文明延續最悠久的國家，也是人口最眾多的國家，當然什麼極好極壞的事情都找得到。奈思比在廿幾年前準確預測了美國社會的大趨勢，的確很了不起，不過美國雖然是一個很複雜的國家，畢竟她還是一個佷年輕的國家。美國的確在很多方面有異於世界上絕大部分國家，不過有不少有識之士和美國朋友說，要瞭解美國只要搞懂聖經、希臘羅馬神話以及獨立戰爭和南北戰爭就差不多了。

可是要瞭解中國，要搞懂多少東西？只要搞懂四書五經、孫中山革命和國共內戰？在中國境內，從南到北，從東到西，有兩千多種方言，絕大部分方言之間是完全無法溝通的，而且地理氣候環境飲食的差異也相當大。中國境內各省的地理、氣候、環境、飲食、語言、文化的差異甚至可能比歐洲各國的差異都還大。就同源詞的差異而言，閩南話和國語之間的差異，比英語和德語之間的都還大。

奈思比畢竟還是個剛試圖要瞭解中國的老外，他對中國的文化歷史懂多少呢？可是不管他從西方世界原先接觸到多少中國的東西，他先把它們給否定掉。在《中國大趨勢》就先說，西方媒體是帶著有色眼光在看中國，所以西方媒體的負面報導都不可靠，一桿子打翻了西方媒體，然後幾乎還無保留地接受了中國政府和官方媒體提供的資訊。書中多處提到的例子，其實對許多台灣人來說一點也不陌生，因為那些例子台灣的媒體或多或少也報導過，所以奈思比充其量也不過是為中國的官方說辭背書而已，沒有任何深刻或獨到之處。奈思比在中國大受歡迎，因為許多中國知識份子喜愛他的書。他在書中提到中國知識份子的獨立和判批性不夠，不過如果他們毫無保留地接受他的理論，他倒是一點也不介意啊。

奈思比現在是中國天津財經大學和南開大學的合聘教授，兩家大學共同以他為名設立了「奈思比大趨勢研究所」，讓他比在祖國還受重視。他被中國捧LP爽歪歪到，已經完全喪失了高級知識份子該有的獨立和批判性精神了！

奈思比對中國文化的深度內涵幾乎完全沒去理解，他在中國接觸的幾乎全部都是政府高官或成功的知識份子和商人，他批評西方媒體帶著有色眼鏡看中國，他自己不也是帶著中國即得利益者的有色眼鏡來看中國？

我對中國的看法比較務實，所以在台灣是藍綠兩頭不討好（〈面對中國〉）。我分別在1999年和2002年到過中國兩次，總共待了近三個月，我和中國沒有利益糾葛的關係，始終能客觀地觀察。他在書中提到的天津南開大學校長饒子和，剛從牛津把挖角到北京清華大學時，我剛好到他在清華的結構生物學實驗室去當暑期生，那是個難忘的兩個月。我們算是第一批正式到中國的大學實習交流的台灣大學生吧。

當時北京清華大學正值轉型期，要從教學型大學轉變成一流的研究型大學，校園內到處都是破舊立新的軟硬體工程，饒老師的實驗室也在剛蓋好的生物科學與技術系新館中。當時我們接觸到了不少新舊思維的矛盾，也看到中國旺盛的企圖心，也結交了不少很要好的中國朋友。後來到中國科學院昆明動物所研習了三週，在中國偏遠地區也還能見識到了中國奮發圖強的力量，同時又結交了不少很要好的中國朋友。不過，中國還是有不少包袱，因為她的文化畢竟還是一個醬缸啊。

中國政府的確在某些方面是行政效率頗高的，而且中國人擁抱新科技的速度也非常的快速和大膽，讓人忘掉她是個文明古國。不過中國政府的不民主、不透明、不重視人權、打壓言論自由、官員貪腐等問題還是非常嚴重，而中國人不重視智慧財產權並且耍小聰明、愛走旁門左道的事情也屢見不鮮，奈思比在書中一再認為這些情況一直在改善中。他對未來中國完全解決這些問題是非常的樂觀，可是他在全書中，都完全沒有提到相關的證據。打個比方，對一個病得嚴重到完全無法飲食的人，有天終於能吃兩口稀飯了，就能到處宣稱病人會完全痊癒了？

奈思比做為一個全球知名的高級知識份子，他當然沒那麼笨，那他提出的處方是啥？我想，他提出的處方，其實才是全書唯一的創見，那就是：中國沒病！是的，中國不民主、打壓言論自由和侵害人權，可是那只是體質不同而已，就像有人成天打噴涕、咳嗽和咯塞一樣，那是因為人家本來就那樣的，我們不該以有色的眼光認為他不健康，還逼迫他去看病，其實他自己想要成天打噴涕、咳嗽和咯塞的啊，你怎能因為你沒有成天打噴涕、咳嗽和咯塞就瞧不起人家呢？說不定沒有成天打噴涕、咳嗽和咯塞才是真的有病咧......

真是了不起的創賤啊！他如此高明的意賤和和賤言鐵定能捧回中國政府的LP，讓他們也同樣爽歪歪啊！

是的，不要懷疑，奈思比的確在書中明確指出西方民主不適合中國，中國人也不想要民主！好吧，我是來自馬來西亞，也長期接觸新加坡媒體，星馬政府一直向人民洗腦說西方民主不適合亞洲，也老愛拿台灣來演示民主政治會讓社會國家多麼混亂。

在馬來西亞，政府就算再白爛，人民也不敢用選票來宣示人民的力量。是的，馬來西亞的確看起來沒台灣貪腐，因為哪家報社要是敢報導，就等著關門，於是高官到處無恥地搜刮民膏民脂，整個社會都還是非常和諧。雖然大家對政府很不滿，可是大部分人民還是以為西方民主是騙人的玩意兒。星馬做為比中國還民主開放的國家，都能把人民洗腦成這種地步，對於更極權並且善用民族主義的中國，要洗腦會難嗎？

是的，每個國家的國情都不同，所以就算是民主國家，政體和制度都有差異，可是基本精神卻是一致的。我從前就做過一項研究，確定民主政治才是國家強盛之道（〈民主有多好？〉）。在那項研究中，的確是可以找到一堆例外的國家，不過對不民主卻能強盛的國家，大致上有兩種，一種是曾為英國殖民地，繼承了完善的建設、規劃和法治制度；另一種就是產油國（〈民主真正好？〉）！請問，中國是兩者中的哪一類啊？

中國缺乏天然資源，除了石化能源，尤其還有土地和水源。他在書中也提到說中國從來沒殖民他國，現在和未來也沒有同樣的野心。不過，他不知道中國已經開始有以農業援助為名，鼓勵農民到非洲窮國開墾，以變相殖民外國土地和水源，把糧食運回國內的政策了嗎？

還有，奈思比在書中多處指稱，西方國家也花費了百年才發展出民主政治，所以不能強求中國在短時間內就有要所改善，也還一直指說歐美在百年或幾十年前也不民主云云。拜託，西方國家也花了幾百年發展出科學，歐美在百年或幾十年前也不科學啊，所以我們能強求中國人在短時間就懂得賽先生嗎？奈思比拿歐美百年或幾十年前的例子來說明中國的現狀是很荒謬，百年前或幾十年前寄一封信從美國東岸到西岸要多久？上圖書館要查詢資料要多久？打電話到外縣市要花費多少錢？現在用email和Google又要多久？中國還活在沒有網路沒有手機的年代嗎？

關於網路資訊，因為奈思比在一開始就先一桿子打翻了西方媒體一條船的人，書中唯一引用西方國家的研究，是Pew Research Center的一份報告，說七成的中國人贊成網路管制。關於這點，我想他要嘛是沒聽過〈草泥馬之歌〉這首經典名曲，要嘛就是還以為「草泥馬」是一種中國的新興寵物，要不然就是和中國政府一樣特別喜愛「河蟹」（〈【分享】草泥馬之歌〉）。而且，Pew Research Center是華府相當新的小智庫，成立在五年前而已，奈思比不引用西方著名的大智庫，卻引用這個小智庫的報告，再再證明了他只選擇性引用完全對中國政府有利的資料。

關於人權問題，這就讓我最火大了！中國不顧全球所有國家的一致反對，坐視人權的侵害，眼睜睜看著成千上萬人民被屠殺，擅自授助蘇丹和緬甸的血腥政府，奈思比不僅不介意，還指稱中國不介入外國內政的態度才是西方國家應該學習的榜樣！中國這麼為爭奪資源不顧其他國家人民死活的態度，已經不是一個文明的現代化國家應有的態度了，奈思比居然還公然讚美！好吧，不干預他國內政是嗎？那中國的汶川地震，全世界都該見死不救是嗎？他的LP真是他媽的被捧得太爽歪歪到可以把人權和正義的良心喂狗吃了吧，哦不，他可能是自己吃下去了，因為他不過是中國政府養的走狗吧？

在討論藝術與學術發酵的第六支柱中，奈思比再度展現他對中國藝術和文化的無知。首先，他說宋朝和清朝的山水畫沒啥不同。是的，奈思比畢竟是老外，可是我真不敢相信，敢對中國社會提出大趨勢的人，居然功課可以完全不做到這種程度。先不要說一堆藝術詞彙好了，只要去一趟故宮博物館，隨便挑幾幅宋朝的畫作和清朝的相比，我想就算沒學過水墨畫，多少還是能看出其中差異。

如果要細提，取一段維基百科的資料，明代初期，宮廷畫家師承南宋院體風格，稱之為「浙派」（代表畫家為戴進和吳偉），浙派繪畫是明代前期中期中國畫壇的重要繪畫流派，明代中後期浙派衰弱，其優勢位置被吳門畫派取代，與浙派為明代畫壇的兩大主要派別。由於晚明崇尚吳派而貶低浙派，致使吳派在中國傳統繪畫中成為山水畫的主流，影響力一直持續到民國初年，甚至國民政府遷台初的繪畫教育，依然以吳派繪畫為主。因此，到了清朝，宋朝的山水畫風已經被新興的吳派給取代了！

更甭提清朝民間一種嶄新的畫風，構圖大膽，別開生面，以前朝遺民八大山人及石濤最為人所知。清代中葉江南地區富裕，揚州一帶出現以賣畫為生計的文人畫家，書畫均不落俗套，奇特新穎，後來學者將其中重要的八位稱之為揚州八怪。清末上海取代揚州為商業中心，職業畫家群也從揚州轉移到上海，出現了海派風格。

清代亦為西方繪畫逐漸進入的時期，最著名的就是乾隆時期任職於宮廷的郎士寧，然而這種西方的風潮並沒有影響到民間。但中國當時唯一對外的口岸廣州，出現專門替歐洲商人以油畫作畫的畫工，此是西方繪畫進入中國民間之始。晚清上海闢作通商口岸，由於地處輻輳，成為重要港口，也帶動油畫的需求與發展，中國畫家逐漸學會透視法等西洋繪畫方式，並使用進口顏料作畫，影響傳統繪畫的風貌。民初高劍父兄弟吸收日本畫的西洋式畫風，開創出嶺南畫派。兩者均代表了中西結合的新畫風。

我雖然不是中國藝術史專家，不過卻也能輕易地從網路上得知這些資訊。身為堂堂大教授的奈思比，就算沒時間作功課，去他的奈思比大趨勢研究所捉幾個中國研究生去查一查資料不就成了？

而且他還提說，中國建築幾個世紀都沒有任何重大變化。這絕對是大錯特錯的！正不巧我對古代建築特別感興趣。是的，乍看之下，清朝的建築和明朝的沒啥兩樣，尤其是宮廷建築，因為清朝是異族統治，他們極為崇尚中原的文化，加上打壓思想自由，所以對宮廷建築的改變顯得非常的保守。可是在清朝，建築藝術還是有所創新，可是重點不在建築本身，而是在建築外的空間！清朝新建的宮廷建築，運用了許多大型園林造景，這在中國建築史上是空前的大規模。而且清朝統治者大多信仰藏傳佛教，所以融合了不少藏傳建築的元素。

而且對民間建築而言，小型園林造景也被大量地運用。受到西方的影響，以及木材的日漸匱乏，民間建築也開始大量使用磚石等非木材建材。中國沿海各大小城市，受到西方建築的影響，也出現了不少中西合璧的建築，更甭提中國各地本來都有非常獨特的民間或宗教建築呢。他對中國建築史的瞭解，也差不多到了無知的地步，而且也懶得做做功課。

奈思比除了不瞭解中國近十世紀的藝術發展，他還說中國的藝術開始有了許多的創新。看完他舉的例子後，我只能說，中國的藝術在文革遭受大破壞而停滯發展後，現在在北京蓋幾幢後現代的建築，隨便都嘛特別得不得了。或者去西方隨便抄掉東西，把西方的東西隨便摔一摔扭一扭再丟到街上嘛很特別很前衛。奈思比除了再舉說中國多了多少藝術或設計的學生等，也沒能再說明中國的當代藝術有啥創新了。

在第八大支柱－－從奧運金牌到諾貝爾獎中，他再度展現他的膚淺，他舉了一堆例子說中國從前造不出啥，現在做出了啥。可是，請問有13億人口，科技強盛的中國製造出了什麼其他國家製造不出來的高科技產品了嗎？中國的科技提昇，絕大部分靠的是重金買來的外國技術。我想，中國其實是有實力的，中國現在發展的科技中，唯一一項讓西方國家感到壓力的，是再生能源科技！因為中國無法在石化能源上自給自足，所以投資研發再生能源的成功與否，的確攸關中國是否能長期永續發展，所以中國在再生能源政策上是背水一戰！基本上，中國對再生能源研發的積極投入，也是令許多美國有識之仕擔憂美國有朝一日會競爭不過中國之處。關於這麼重要的一點奈思比提到了沒有？有吧，不過就只有清描淡寫地蜻蜓點水！

在後記中，奈思比提到中國的「三T禁區」（Tibet、Taiwan、Tiananmen Square），對天安門事件，他根本完全不再提；對台灣關係，他也只是說發展良好；對西藏問題，他倒是多說了一些話，例如西藏從前是農奴社會，現在解放後人民生活有改善等等中國政府已經提過千萬次的謊言。是的，西藏從前是農奴社會，可是難道非得中共去解放他們？西藏就算還是達賴喇嘛治理，還是非常有可能順應世界潮流走現代化的道路！他對西藏問題的說法，只是再度證實他不過是中國政府養的一條走狗！

很有趣的是，《中國大趨勢》是翻譯書，可是其原文版要到明年中才在美國出版，中文版和德文版反而先出版了。這很不合常理吧？出版原文版不是比翻譯還簡單和快速嗎？我真的很好奇西方讀者會怎麼評斷這本書，難道奈思比打算把書中那些讚美中國不民主和侵害言論自由的話拿掉才讓它在西方出版？如果是的話，還真是無賤不丈夫啊！現在還無法證實這點，只能等英文版出版了再拭目以待吧。

其實這本書提醒了我鴉片戰爭！基本上，對未來有信心和樂觀是好事，可是如果信心和樂觀是抽鴉片煙而來的呢？我想如果照奈思比開的處方，中國服下去了，可能只會回到清末時的積弱不振吧！

最後，我想說的是，我並不是不相信中國會用那八大支柱變得強大，只是奈思比完全沒有辦法用書中的任何資料說服我，因為他的創賤、意賤和賤言，所以只是鸚鵡學舌地覆頌中國政府一貫的說辭，如果有人說《中國大趨勢》是中國政府高官寫的，只是掛了奈思比的名字，我也會相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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