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今世界局勢動盪,戰火不斷。從中東到歐亞,從南亞、東南亞到印太,我們所處的時代似乎正重返一個以暴力為主旋律的歷史節點。敘利亞內戰剛結束,但全國宛如一個大型廢墟;加薩走廊的煙硝未歇,以色列與哈瑪斯的衝突屢屢升級,每一次交鋒不僅奪走無數平民性命,更牽動阿拉伯世界的神經;伊朗與以色列的軍事對峙亦逐步升高,從暗殺核科學家到飛彈襲擊,雙方儼然陷入一場漫長的冷熱混合戰。
而俄羅斯對烏克蘭的全面侵略,則不僅改寫了歐洲的安全秩序,更深深撼動了全球政治的神經末梢。這場戰爭的拖延與升級使全球糧食、能源、供應鏈與通膨全面惡化,原本已因疫情而顫抖的世界秩序,如今更陷入深淵。而在亞洲,印度與巴基斯坦的邊境摩擦從未真正終止,核威懾雖形塑了表面和平,卻無法抹除彼此心中的歷史仇恨與宗教裂痕。
台灣所面對的,則是一種低烈度高風險的「灰色地帶戰爭」——中共透過軍機繞台、網路攻擊、認知作戰、經濟施壓與外交孤立,步步進逼。若說過去我們對戰爭的理解來自教科書與影視劇,那麼今日,我們已被迫面對一個殘酷現實:戰爭從未遠離,和平從非理所當然。
在這樣充滿不確定性的時代,伊安.摩里士(Ian Morris)的《戰爭憑什麼》(War! What is it Good For?)可謂一盞直照現實深井的歷史之燈。他不是為戰爭辯護,也不是高舉人道主義的象牙塔觀察者,而是一位用理性、證據與橫跨十五個世紀的深度視野,重新提出一個令人毛骨悚然但不得不面對的問題:「戰爭究竟是什麼?為什麼人類無法擺脫它?而它,真的全然無益嗎?」
摩里士是史丹佛大學的歷史與古典學教授,同時是訓練有素的考古學家,專精世界史與文明演化。在這本書中,他以跨越歷史、考古、人類學、地理學與演化生物學的視角,進行一場關於暴力、秩序與文明的全景式辯論。他提出一個震撼且具挑釁意味的命題:人類的繁榮與和平,其實正是透過戰爭這個破壞性的手段,所「間接」與「意外」地催生出來的。
莫里斯從考古學與人類學下手,訴諸石器時代的遺骸,指出史前人類幾乎人人身上都有致命外傷。當時每五個人中,就有一人死於暴力之手。即便到了今日某些部落社會,這個比例仍居高不下。與其說人類天生仁慈,不如說我們早就是殺戮成性。那麼,這場「萬人敵萬人」的混戰是如何終止的?答案令人錯愕:靠的正是戰爭本身。能夠組織最多人、最有默契的部落打贏了鄰居,也就有能力壓制內部暴力,換來相對和平。
這個大膽的觀點令人錯愕:戰爭雖殘酷於人,卻有利於國家。在他眼中,戰爭彷彿是一種鍛造「利維坦」的大熔爐──勝利者吞併資源,組建更大、權力更集中的國家體系。這些國家或許專制、荒謬、壓迫,但卻也能帶來某種程度的內部和平、經濟繁榮與制度穩定。莫里斯反其道而行之地主張:戰爭雖以暴力開始,卻能在長遠中「減少暴力」。
摩里士主張,若不是靠戰爭促成征服與建國,人類恐怕還停留在茹毛飲血、弱肉強食的遠古部落。戰爭讓人類學會組織、合作、服從,從而建構起國家、法律與秩序。結果就是:我們今日的生活,比石器時代的祖先安全二十倍、富裕百倍。這說法雖讓人倒抽一口涼氣,但比起「戰爭令人偉大」、「戰爭孕育英雄」等老掉牙的說法,倒也別具一格。
這樣的觀點,無疑將許多現代人對戰爭的絕對否定視角推上辯證的火線。戰爭,這個在人類詞彙中充滿血腥與恐懼的字眼,在摩里士筆下,卻被賦予了制度與結構的意涵。他援引大量史前考古與歷史紀錄,指出在小規模社會中,暴力的比例其實遠高於現代國家,反而是在國家組織興起之後,透過有組織的暴力壟斷,社會才出現了秩序與相對和平。
摩里士提出一個概念:「生產性戰爭」。當農業興起,搶掠鄰居反而不划算,因為把對方燒光搶光,等於破壞了土地與勞力。於是統治者開始學會收編對手、整合資源,打造大型帝國,讓原本彼此爭鬥的部落學會服從與合作。羅馬帝國的鐵血擴張雖然暴烈無情,但到了西元一世紀,整體暴力死亡率已從20%降到3~4%。
對被征服的薩賓婦女或馬薩達猶太人來說,這當然不算什麼安慰;但從歷史尺度來看,這個數字足以讓人瞠目結舌。他甚至認為,美國繼承了大英帝國的衣缽,在全球維穩,雖然也有可議之處,但整體帶來的和平與繁榮遠超過它製造的血腥。他直言:如果美國不繼續高舉大棒,全世界恐怕又將陷入零星內戰與動亂,死得更多。
從古羅馬到波斯、從蒙古帝國到大英帝國,摩里士深入分析這些軍事強權如何以征服為名,建立橫跨地域與文化的秩序。特別是在古羅馬時期,他指出所謂「羅馬和平」(Pax Romana)雖是以戰爭開始,卻實際帶來長達兩百年的穩定與繁榮,使歐亞商業與城市建設迅速擴張。摩里士將這種「和平的代價」視為戰爭的制度性後果,也正是在這樣的歷史實驗中,他展開對戰爭效用的辯證。
這種說法令人咋舌,卻也不無道理。他的論點雖驚世駭俗,卻引人深思;他的筆鋒機鋒百出,文風通俗卻絕不膚淺。書中隨手拈來一句:「帝國,就像好萊塢的殭屍,一次又一次從墳墓中爬起來。」讀來令人拍案叫絕。他也毫不留情地打破西方中心主義的迷思,譏諷那種「西方戰爭方式優越」的說法不過是自我陶醉、夜郎自大。
摩里士聚焦於如何透過帝國秩序將暴力納入制度化框架。他援引東亞的例子——從戰國七雄到秦漢統一,指出中國歷史上的戰爭密度雖高,卻反覆生出一個又一個以集權管理為核心的王朝體系,進而促進了法律、稅收、交通與文字的統一。摩里士稱這是戰爭的「意外工程」,透過暴力打破舊有秩序,建立更大規模的合作架構。這段分析亦顯示他對東西方發展的對照格外謹慎,不陷入單一路線說明,也不流於「西方中心論」。
摩里士提出「戰爭的倒退性」。當帝國無法持續有效治理、戰爭工具擴散至地方勢力時,往往會引爆長期動亂,甚至導致文明倒退。從羅馬的衰亡到中古歐洲的封建分裂,再到西域的突厥與蒙古諸部落,摩里士指出,若暴力無法制度化,反而會走向解體。他在此提出一個重要警訊:戰爭並非永遠帶來秩序,關鍵在於「誰控制暴力、以什麼方式」。
摩里士以宏觀史觀,描繪15世紀至20世紀的歐洲如何透過火器革命、殖民擴張、軍隊專業化與戰略聯盟建立起「現代國家」的秩序。英國、法國、德國、美國、日本等國如何透過戰爭磨練出一整套現代化體系,包括徵兵制、現代教育、稅收與國家認同——這一切都在摩里士筆下勾勒成歷史的機械鏈條。而兩次世界大戰,則讓這一鏈條被逼至極限,並誕生出「和平的最高形式」:冷戰均勢與核威懾。
這裡摩里士援引「彼得羅夫時刻」,即1983年一名蘇聯軍官拒絕對美國核報復而阻止核戰爆發的歷史瞬間,指出冷戰之所以「成功」,是因為它利用戰爭邏輯壓制戰爭衝動。他稱這種結構為「有史以來最危險、卻也最有效的和平」。這番見解雖略帶宿命,卻也令人無法輕忽其背後的歷史張力。
摩里士難能可貴的是,他不迴避動物行為研究的重要性──他甚至主張,理解黑猩猩之間的戰爭行為,有助於我們反思人類的戰爭衝動。但他仍不免跌入「人類例外論」的窠臼,堅稱只有人類具備重新組織社會的能力。他對文化差異的解釋過於簡化,忽略了情緒與意識形態對決策的扭曲力量。畢竟,人類從不總是「理性經濟人」,仇恨與恐懼往往才是真正的導火索。
摩里士進一步從演化生物學與靈長類學視角,探討暴力是否為人類基因中與生俱來的傾向。摩里士援引靈長類研究,特別是珍.古德對貢貝黑猩猩社群的長期觀察,指出即便在沒有人類文化與意識形態的黑猩猩群體中,也存在有組織的族群暴力與領土戰爭行為,這顯示暴力並非人類文明的產物,而可能是從共同祖先延續下來的演化策略。
然而與此同時,摩里士也引述倖存於偏遠地區的原住民族研究,指出人類擁有更強的社會合作能力與文化抑制機制,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抑制暴力衝動並建立規則。他強調:「我們既是殺手猩猩,也是嬉皮猿。」這句話濃縮了他對人性二元性的深刻洞察——我們有能力暴力,也有能力建立和平,只是條件與制度使然。
摩里士聚焦當代世界中唯一具有全球戰略影響力的美國。他不諱言地指出,美國在冷戰後的單極霸權地位不僅是軍事實力的展現,更是對全球秩序的「強力維穩」。摩里士指出,雖然美國常被指責為霸權國家,甚至發動戰爭,但從制度角度看,正是其霸權維持了當今世界相對的和平框架。
他進一步警告,若美國「抽手退場」,而中國、俄羅斯等極權政體無法提出更具普世制度與合作共識的新框架,那麼世界將重返無政府狀態,進一步引爆新一輪全球衝突。他將此稱為「死亡賽局」的終局:若人類無法設計一個超越戰爭邏輯的新架構,那麼戰爭終將重返核心。
摩里士不僅強調「戰爭帶來進步」,而還把焦點轉向:我們是否能打破戰爭這一「必要之惡」的歷史角色。這不僅是人類社會的終極考驗,更是演化、制度與倫理能否達成和解的試金石。
最後幾章與結語中,摩里士提出了一個耐人尋味的假設:也許人類將在未來50年內面對最後一場「大戰」,而這場戰爭若能幸運挺過,將是戰爭在人類歷史中最後一次以「建設性破壞」的姿態出現。之後,我們將迎來一個不再靠暴力維繫秩序的文明新世代。
作為考古學家,莫里斯習慣用長時段、量化資料看問題。這讓他能毫不猶豫地把希特勒、猶太人大屠殺與二戰,視為20世紀歷史裡的「微小插曲」,因為——他的重點是,這一百年間人類壽命翻倍、生活水準突飛猛進。至於五千萬條人命的代價?不過是中國人口增長曲線上的微小震盪。他說這不是為了淡化苦難,而是呼籲大家把眼光放遠,看見「長時段」中戰爭對人類社會的整體效益。這種量化取向讓人不寒而慄,也讓人質疑歷史若失去同理與道德,是否就成了冷血的算術遊戲?
這個結論既令人振奮,又讓人寒毛直豎。因為這代表我們面對的不只是地緣政治與科技武器的升級,更是道德、制度與認知結構是否能跟上時代的終極賽跑。摩里士以深厚的學術功力與歷史視野,為我們開啟一扇關於戰爭與和平、毀滅與重生的思想之窗。讀罷《戰爭憑什麼》,你可能仍憎恨戰爭,但你會理解它。你可能仍渴望和平,但不會天真。」
若想真正告別戰爭,就必須先了解它為何而來,又為何從未真正遠去。在這個風雨飄搖的世界,我們也該問自己:難道內部和平的代價,非得是外部戰爭?若國家的偉大建基於萬骨枯,那麼我們是否該重新思考,什麼才是真正值得追求的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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