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1月23日 星期四

疼痛帝國的殺手








2008年,還在美國念博士班的中秋節,我和一群台灣留學生應景地千里共嬋娟的同時,在宿舍區一家烤肉萬家香。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後,半夜騎單車到實驗室準備第二天的實驗。我興奮著加足腳力騎著新買的腳踏車,突然在校園的圓環發現另一名騎士,就急剎了車,結果新車的剎車實在表現太優秀了,車瞬間停下,我就遵循著牛頓第一運動定律帶著滿滿的動能飛出去仆街,臉上被撞碎的眼鏡劃了一大道傷口趴在血泊中⋯⋯

幾經折騰被朋友開車送進醫院急診室,做完電腦斷層掃描後告知我頭顱被撞出了一道裂縫,醫師在臉上一邊縫針還一邊念我為何不戴安全帽,然後問我傷口有多疼痛。我遵循學長姐們的忠告,不要太客氣才會讓急診醫生重視。第二天中午,醫師預計我不會突然猝死在家後就讓我出了院,以免我繳不出極為高昂的醫藥費造成醫院的負擔。

護理師迫不及待地用輪椅把我推出醫院大門讓朋友接送,我在回家短短五分鐘的車程一直感到天旋地轉,一回到宿舍,就馬上衝進厠所狂吐,然後在朋友和室友此起彼落的驚訝聲中,無力回天⋯⋯哦不⋯⋯無力回應地像喪屍般在地上爬回臥室床上昏死。一位醫師學弟聽聞我的類喪屍行為後,傍晚從實驗室離開就來我那探望,我原以為是因為腦震盪才會天昏地暗,可是他檢查了我帶出院的藥罐後,馬上發現了端倪。

醫師學弟告知我,我服用的鴉片類止痛藥,在台灣是嚴格管制的藥物,不僅不太可能開給我這樣的傷者帶回家,在醫院裡使用的劑量也至多是我服用的一半,而我服用的劑量高到會有嚴重暈眩的副作用,建議我馬上停藥,除非真的痛不欲生。於是,不管傷口有多痛,我再也不敢再碰那個止痛藥的藥罐。

停藥第二天我就馬上生龍活虎,還偷偷潛入實驗室做完原本該做的實驗。我追問那位醫師學弟,為何美國醫師會開出如此高劑量的鴉片類止痛藥,他推論說可能是因為美國人實在太常把止痛藥當補品吃了,不開出那麼高劑量的話,他們仍會痛楚難耐。這讓我對美國止痛藥的濫用有了一些切身之痛。

在美國念博士班的歲月,除了仆街⋯⋯哦不⋯⋯念書做實驗之外,我還蠻常到約一個小時車程的舊金山市(San Francisco, CA)旅遊逛街,那是我最喜歡的美國城市之一。然而,在疫情落幕之後,卻常聽聞這個原本是全美最富裕的城市,過去三年,因新冠疫情及遠距工作影響,企業大量外移,市中心商業活動快速萎縮,在舊金山許多街區,如今只看得到吸毒者與流浪漢在遊蕩。舊金山近年的衰敗,除了疫情和物價的騰飛因素,另一就是氾濫成災的毒品──鴉片類止痛劑吩坦尼(Fentanyl)。吩坦尼近年已取代海洛因,成為毒殺美國人的頭號毒品,近年每年都有好幾萬人死於吩坦尼的濫用。

而造成美國人對鴉片類止痛劑放鬆警惕的始作俑者,就是這本好書《疼痛帝國:薩克勒家族製藥王朝秘史》Empire of Pain: The Secret History of the Sackler Dynasty)要探討的主題,揭示了有關薩克勒家族在製藥行業中的影響和爭議的密辛。作者派崔克.拉登.基夫(Patrick Radden Keefe)在書中介紹了薩克勒家族的起源,從他們的祖父開始,講述了他們如何進入製藥行業,以及他們如何透過各種手段擴大其在醫療行業的影響力,包括遊說政府官員、與醫生和醫療機構建立緊密關係等,在醫療和藥物領域建立起巨大的財富,興起一個在製藥和藝術界具有影響力的家族帝國。基夫是一位優秀的記者和作家,以其深入的調查和細膩的寫作風格聞名。他的報導和敘述能夠引起讀者的興趣,讓我們投入到這個故事中,並深入理解其中的細節和複雜性。








《疼痛帝國》以家族創始人亞瑟.薩克勒(Arthur Sackler,1913—1987)為故事開頭,他於1913 年出生於布魯克林的一東歐移民家庭,是三個宅男兄弟中的老大。亞瑟很有商業頭腦,而且野心勃勃。 他力爭上游念了醫學院,接受了精神病科醫師的培訓,後來成為領先的醫學出版商。作為一家醫療廣告公司的老闆,亞瑟無所不用其極地直接向醫生推銷藥物。

亞瑟還支付了兩個弟弟莫蒂默(Mortimer Sackler,1916─2010)和雷蒙德(Raymond Sackler,1920─2017)上醫學院的費用,他們三兄弟購買或創辦了許多企業,其中之一是普度弗雷德里克公司(Purdue Frederick Company),這是一家小型製藥公司,後來更名為普度製藥(Purdue Pharma),最早的暢銷產品之一是瀉藥。隨著亞瑟變得越來越富有,他在商業上保持低調,經常讓自己的姓氏遠離擁有或控制的企業,像是普度製藥,和知名的普度大學(Purdue University)毫無關聯,但卻是薩克勒家族的搖錢樹。




亞瑟還是一位熱心的慈善家,他除了搞搞外遇,嗜好是瘋狂地收藏亞洲藝術品。後來他的收藏多到家裡也放不下了,就以出借給頂尖美術館的名義,把展廳變相當成私人倉庫。他嚐到在藝術界名氣大增的甜頭後,決心將自己的姓氏刻在世界上最重要的美術館、博物館和大學的牆上。因此,薩克勒的名字在羅浮宮、泰德現代美術館、大都會美術館和古根漢美術館,以及耶魯大學、哈佛大學和牛津大學以及許多醫學院中變得引人注目。薩克勒兄弟受到世界各地的款待,沒有人太擔心他們的錢是怎麼來的。

因為同時握有醫學媒體,亞瑟可以影響美國醫師的用藥,他透過羅氏藥廠的精神科鎮定劑煩寧(Valium)的廣告營銷賺到了大筆財富。美國食品和藥物管理局(FDA)原本禁止製藥公司直接向公眾打廣告,羅氏轉向讓亞瑟銷售其產品。由於亞瑟擁有《醫學論壇報》,他能夠在不與FDA發生衝突的情況下讚揚新藥的優點。到1975年,煩寧被稱為「治療憂鬱的青黴素」。儘管FDA擔心其成癮性,但直到1973年專利即將到期時,羅氏才停止抗爭並自願同意把煩寧列為管制藥物。

而亞瑟的薩克勒族人則食髓知味地透過採用這些策略銷售一種名為疼始康定(OxyContin)的藥物,賺到了更巨大的財富。疼始康定是一種長效鎮痛藥,其特殊配方使其可以持續釋放藥物成分,提供長時間的疼痛控制,減少頻繁用藥的需要。疼始康定的創新在於其緩釋塗層,旨在減緩其主要成分羥考酮(Oxycodone)的釋放。羥考酮是一種鴉片類藥物,其效力是嗎啡的兩倍,由普度製藥開發並獲得專利。

嗎啡是用於舒緩癌症患者疼痛的藥物,醫療機構認為嗎啡的藥效太強,對一般患者來說容易上癮。 但普度製藥卻聲稱,疼始康定比其他鴉片類藥物的成癮性更小,可以應用於多種疼痛情況,包括慢性疼痛和癌症相關疼痛等,使其成為廣泛使用的藥物,並且在沒有對公司的說法進行測試的情況下就獲得了FDA的批准。而做出審批決定的FDA官員,一年後到普度製藥公司上班,年薪近四十萬美元。

普度製藥在雷蒙德之子理查.薩克勒(Richard Sackler)的指導下,大力行銷疼始康定。普度製藥培養了一支龐大、積極進取的銷售隊伍,為開出處方籤醫師提供慷慨的奢侈獎勵。理查是一位嚴苛的老闆,不斷要求銷售人員提高銷售額,並且對伴隨疼始康定巨大營銷成功而出現的成癮和死亡事件越來越多的報導不加理會。《疼痛帝國》揭示出許多濫開疼始康定而被逮捕的醫師,而普度製藥始終不理會異常的大量處方籤而出貨給他們。幾年後,在作證時被反復問及普度製藥是否在鴉片類藥物危機中發揮了任何作用,他堅定地回答說他不相信。

疼始康定屬於鴉片類藥物,存在成癮和濫用的風險。長期使用或過量使用疼始康定,可能導致身體對藥物產生耐受性和依賴性,增加成癮風險。由於其成癮性,疼始康定被一些人非法濫用,包括以非醫療用途使用、非法交易或混合使用其他藥物,這可能導致嚴重的健康問題和藥物濫用危機。另外,疼始康定可能引起一系列副作用,包括嗜睡、噁心、嘔吐、便秘等,長期使用還可能導致呼吸抑制和心理行為改變等嚴重副作用。

隨著鴉片類藥物成癮在美國成為一種流行病,這個因銷售和濫用鴉片類藥物而成為億萬富翁的薩克勒家族確保一直隱藏在人們的視線之外。當一名一直關注此事的《紐約時報》(The New York Times)記者巴里.邁耶(Barry Meier)寫了關於鴉片類藥物危機的報導,並且指名道姓提到薩克勒家族時,他們動用了自己的政商影響力,確保《紐約時報》不再讓他繼續就這個主題發表任何文章。基夫也在《疼痛帝國》指出,他們試圖破壞出版這本書,並提出他可能受到監視,他和家人也受到恐嚇。

然而,死亡人數持續增加。據統計,二十年來,鴉片類藥物在美國已導致大約50萬人死亡 ,還有數百萬人無可救藥地成癮。大量疼始康定流出到街道上,非法售價一度為每毫克一美元(一顆八十毫克的藥丸可以賣到八十美元或更高)。

許多成癮者發現可以繞過疼始康定緩釋塗層,要嘛壓碎後用鼻吸,要嘛溶在液體後靜脈注射。並且普度製藥聲稱疼始康定在長達十二小時內保持有效的說法似乎被誇大了,許多患者發現六到八小時後,它的藥效就明顯下降。當成癮者無法獲得疼始康定,或者當新配方使得粉碎藥丸和提取有效成分變得更加困難時,他們就轉而使用海洛因或吩坦尼。2021年,美國的藥物過量死亡人數創下歷史新高,主要就是吩坦尼造成的。吩坦尼是一種強效且起效快速的藥物,這兩種特性也使其非常容易上癮,少量就可以發揮很大作用,因此很容易服用過量,在服用過量期間只有很短的時間來干預並挽救一個人的生命。

最終,在公眾壓力下,政府還是調查了普度製藥。在2006年與美國司法部達成的認罪協議中,普度製藥的三個高管僅承認了誤導監管機構的輕罪指控。在政治操作和業內一些最好的律師的保護下,薩克勒家族擺脫了任何刑事指控,仍然堅稱自己沒有做錯任何事。私人訴訟和公訴最終把普度製藥推入破產境地,但薩克勒家族已從普度製藥提出了約一百四十億美元,然後透過多個離岸空殼公司和銀行帳戶進行了流轉。 以滿足他們的奢華生活還有慈善事業。

只是現在幾乎所有收過薩克勒家族贊助的美術館和大學都默默把薩克勒家族的名字從展廳、網頁或命名中移除。除此之外,《疼痛帝國》呈現出薩克勒家族成員之間的關係、爭端和秘密,以及他們在普度製藥遭受法律訴訟和公眾指責時的應對策略,探討了薩克勒家族面臨的法律訴訟和爭議,以及與他們的藥物業務相關的問題,深入研究了與疼始康定的濫用和成癮相關的指控,引起了關於藥物濫用危機的更廣泛社會和倫理議題的思考,包括醫療系統的弊端、藥物行業的責任等。

對於重症和癌症病患來說,合成鴉片類止痛藥能夠減輕極大的痛苦,不需要因噎廢食而太過嚴格限制,《疼痛帝國》以其深入的研究、引人入勝的故事和對社會問題的關注,提供了對薩克勒家族、普度製藥公司和鴉片類藥物危機的深入理解,讓我們對這一議題有更全面和明智的見識。


本文原刊登於閱讀最前線【GENE思書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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