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4月7日 星期三

成功和才德暴政的反思






現在要談一本我這十年來讀過最震撼、開腦洞、毀三觀的好書之一。

在台灣史上最被關注的總統大選,嗯,我說的是美國總統大選,大部分台灣朋友,是一面倒的支持川普,並且堅信川普必勝。我從各種資料研判,拜登勝出的機會稍大於川普,和不少朋友賭了好幾把,但因為去年底和今年初忙翻了,沒有一一催收贏得的賭金,時隔太久就作罷了。

如果我是美國人,我會堅定地投票給民主黨。在美國念博士班的時候,所有我認識的教授和同學,全都一面倒地支持民主黨。而美國風氣最開放,經濟最發達的加州,也是民主黨的鐵票倉,看到這麼多我敬仰的聰明人堅定地反保守的共和黨,支持開明的民主黨,加上做過各種政治傾向測驗,我就是個不折不扣中間偏左的自由派,怎麼可能對保守的共和黨有任何好感?

可是看著絕大多數沒有投票權的台灣朋友,別人在吃麵自己在喊燒,我是感到真的很可笑。有不少朋友,人家明明都開完票了,司法機關也裁決了,還一直相信是民主黨作票並收買司法機構。拜託,人家這麼有辦法,上次大選為何會失策?眾議院還丟了一堆票?

而且也有很多明明意識形態不保守的朋友,也一直對左派或中間偏左的喊打喊殺,幼稚地把全世界的錯都丟到自由派頭上。他們卻超級認真,甚至連我多次分析拜登的勝算較大,並且獨立思考地批評川普,都一起被罵。反正我也無所謂,也不在乎寫什麼會失去什麼朋友。

然而,我這個自由派也很難理解,為何這麼多經濟上弱勢者,會投票給為富人減稅、保護富人利益的共和黨,對我和許多美國自由派朋友來說,共和黨的諸多政策就是要讓財富可以在少數人的圈子中不動,然後用涓滴理論唬弄大家,而事實上低層人民只是愈來愈窮。我們也一直無法理解為何反智的川普會崛起,很多台灣朋友說他們真的理解,但絕大多數都是充滿偏見、眼光狹隘的純嘴炮。

美國大學教授不可否認的,在這幾十年內是愈來愈左傾,越頂尖的大學越明顯,我從前也不曾認為這有什麼問題,是因為知識份子是對世界有更深刻認識的菁英。和財富可以繼承的富人不同,大學教授不管再如何聰明,家境多優渥,都要靠自己極度的努力。難道我們為了拚命擠進頂尖大學博士班和教職的窄門,比大部分同儕努力用功,我們還能和眼光短淺的人為伍嗎?知識菁英學者好歹是一群非常認真勤奮的人,會比鄉民更沒理道,又是一堆人吃飽看假新聞不思考才會漠視學者。

對於川普的崛起,我一直認為是民粹主義作祟,是太多人無法獨立思考,沒有批判思考的能力,所以就人云亦云,把票投給無法代表自己利益的人。老實說,一向在這方面傲慢的我,讀到了邁可.桑德爾(Michael J. Sandel)的新書《成功的反思:混亂世局中,我們必須重新學習的一堂課》The Tyranny of Merit: What’s Become of the Common Good?),震撼程度這十年來首見〔上一次是強納森.海德特(Jonathan Haidt)的《好人總是自以為是:政治與宗教如何將我們四分五裂》(The Righteous Mind: Why Good People are Divided by Politics and Religion)(請參見〈好人真的總是自以為是?〉)。




震撼程度之一,幾乎是被顛覆我從大學以來就培養出的價值觀,那就是桑德爾在《成功的反思》所極力想批判的「才德至上主義」!有人以為桑德爾是想要對才德菁英全面開戰,這其實是個誤會,他其實並沒有,因為他自己這個哈佛大學教授就是個不折不扣的才德菁英!他本身就在自由派知識份子大本營的哈佛大學,他沒有要全面對自由派開戰,也非支持或反對保守派,而是用一個超脫的立場來看美國政治的根本分裂,值得所有不同政治立場的朋友一讀這本有真正見地、不可多得的好書。

桑德爾論述的功力之深,從《正義:一場思辨之旅》Justice: What’s the Right Thing to Do)和《錢買不到的東西:金錢與正義的攻防》What Money Can’t Buy: The Moral Limits of Markets)和《訂製完美:基因工程時代的人性思辨》The Case against Perfection: Ethics in the Age of Genetic Engineering)的暢銷和超高討論度就可見一斑(請參見〈一場思辨之旅的正義〉〈錢買不到的東西--一場思辯的正義講座〉〈人性正義的反對完美〉〈錢買不到,也不應該買的東西〉)。

桑德爾是政治哲學家,他把整個在哲學和宗教上轉變的脈絡交待得很清楚。他並非要推翻整個才德主義回到封建時代,而是呼籲才德菁英要反思和謙卑。這才是這本書最大的價值所在,因為我也看到太多菁英對菁英開戰,罵對方是不吃人間煙火的菁英,彷彿自己才最接地氣,但旁人看來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要開地圖炮,是鄉民最擅長的,而桑德爾,卻用了嚴謹的論述和邏輯,試圖讓才德菁英們反思:沒錯,大家都真的很用功努力,但我們也不得不承認,在成為才德菁英的過程中,我們也必須要有好的運氣,以及遇到無數多的貴人,我們能成功是靠自己沒錯,但也需要大量的天時、地利、人和。

先說朋友和自己的故事。我有位大學教授朋友大致的故事是,他在某次搭計程車時,還到一位頗有見地的老司機。老司機說,他最愛和大學教授聊天,其實他原本是資優生,但太有想法了,得罪了一些一心想要填鴨的老師,就被發配邊疆,於是心灰意冷之下就不念書了⋯⋯要不是那樣,他也許也當上了大學教授。

看到這個故事,我不禁捏了好幾把冷汗,因為在我求學的歷程中,有好幾個轉折點,我差點就念不下去了,可能連高中都未必能畢業,更遑論上大學,那在些人生十字路口,要不是運氣好,或者遇到貴人,我的前途鐵定被自己毀掉。因為太多了不方便展開,但至少談談其中一次吧:原本爸媽要我轉學去的升學至上中學,而非讓我在自由開放的中學一路玩滿六年。那家中學打電話到我家,我接了電話被告知可以轉學,但我卻騙爸媽我被拒絕了,因為比起念書,我更想玩。

這個秘密我一直保守到拿到博士學位才敢跟全家說,他們也都很慶幸是我接到電話並且騙他們,因為大家都知道,在中學不念書成天只會玩的我,在那家升學至上的學校我只會被退學,就不會等到高三考統一考試時才奮發圖強。我們一路上就這樣有好運氣和好貴人,只是我們常常都忘了。如果我們今天的成就需要大量外部資源和貴人,我們有什麼資格不謙卑、謙卑再謙卑呢?

回到桑德爾的《才德的暴政》⋯哦不⋯《成功的反思》。他大肆批評才德主義,甚至還指出才德主義某些方面甚至封建社會身份地位的繼承更糟糕,因為在那樣的世界,不成功的人很清楚是受困於制度和運氣,而貴族菁英也沒資格驕傲,他們不過是含金湯匙出世。而現在的菁英,卻利用美國大學入學的制度,讓高等教育複製他們的身份地位給下一代,還偽裝成是機會平等的競爭,以為所有自己獲得的榮譽和財富,全都是理所應得的!

知識菁英可以批判華爾街菁英,指責後者在未曾創造真正造福人類的創新時,用數學能力創造虛假的財富,然後還以為全都是理所應得的,可是桑德爾在《成功的反思》卻指出,整個才德至上的崇拜,才是所有美國近年政治和社會亂象的根源,知識菁英別再自以為是地以為他們的研究經費、社會威望、語話權也是理所當然的。如果知識菁英生不逢時,他們的天賦不是社會所需的,受到的重視和地位也會遠不及他們現在嘲笑的人。

在才德至上主義當道的今天,父母都害怕小孩輸在起跑點,揠苗助長地從小把孩子培訓成軍備競賽的競爭機器。我們開始相信成功純粹是個人努力的成果,卻不反思想要複製階級把成功傳下去的人為成功者打造了多少適合的土壤和資源,然後用各種手段把競爭者排除在外。桑德爾在哈佛大學的課堂上觀察到,愈來愈多學生相信成功是自己的功勞,是他們努力的結果,可是他們之中大量來自富裕家庭,教育愈來愈反而成了階級固化的工具,和知識菁英期望的階級流動背道而馳。

是的,我在美國念博士班時,就看到太多教授和同學,調侃那些偏鄉地區票投共和黨的美國人是盲目的愛國主義者、沒知識的老粗。即使同為白人,他們卻把沒高等教育學歷的白人當作「白垃圾」,甚至反而更認同我們這些憑著努力擠進頂尖大學博士班的外國非白人。在加州不少頂尖州立研究型大學,白人反而是被歧視的對象。憑著高學歷移民美國的非白人,甚至比大量土生土長的白人身份地位更高,土生土長的老美情何以堪?在某個程度上,學歷可以比膚色更重要,我們都認為是理所當然,可是大量因為志趣不相投而沒上大學的人,卻飽受低薪和歧視,政治和社會能夠要有怎麼樣的穩定?

在才德至上主義的氛圍下,「失敗者」如低學歷和失業者,往往被認定是不夠努力所以是活該。自由派菁英在厭惡保守派菁英朱門酒肉臭地漠視弱勢的同時,其實對弱勢的態度卻是高高在上的傲慢。即使知識菁英同情他們,很可能也只是認為他們可憐且無助,或者讓社會不動盪。

可是窮人,也可能是因為運氣不好,因為健康或景氣等因素而落入貧困,而社會上沒有及時救助的方式,即使有些手頭緊的人一直努力兼一堆差,反而沒有時間和精力培養專業技能時,努力打拼也未必能翻身,更甭提經濟弱勢者的衣食住行佔收入的絕大部分,遑論儲蓄和投資。在台灣,不必低薪,只要買了個房生了幾個小阿宅,沒爸媽留下來的老本,大概就萬劫不復了。

而在美國更有成功神學的推波助瀾。啥是成功神學?簡單說,就是你信了神,你想要以財富、健康與幸福,神都會賜你五倍的祝福。但是如果財富、健康和幸福都失去了呢?於是成功者高估了自己的實力和努力,而失敗者更否定自己,對社會充滿怨恨。

而台灣在學歷至上主義方面,比美國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大量經濟弱勢被認定是因為不努力念書,所以活該領低薪而不值得同意,不是整個社會的主流價值嗎?而政府官員中,有博士學位的比例遠高過歐美,可是博士和從政能力有什麼關聯?這不也是台灣常常出現官大學問大,然後政策不得人心而灰頭土面下台還從不認錯的高官嗎?

才德至上主義,讓經濟上強勢和弱勢的人們,幾乎無法有建設性的對話。桑德爾也舉了許多實例,說明沒有大學學歷者在歐美代議政治中議員的比例下降到完全無法反映人口比例的情況,這戕害了民主政治,因為當人口比例不低的族群在國會中幾乎完全沒有代表,政治人物和人民脫節的狀況愈來愈嚴重。

另外,即使高等教育確實有其功能,身為大學教授的桑德爾,也提出在升學方面,一個激進的主張。以哈佛大學招生為例,他建議可以用這個方式不失公平地消彌無意義的軍備競賽用一堆社團活動、競賽等消磨學生的精力和興趣:如果兩萬人申請入學只錄取一千人,先刪除絕對不合格的大約兩成,其他八成合在一起抽籤。老實說,我在推薦序看到這個主張,心想桑德爾是不是瘋了,但讟完整本《成功的反思》,我卻被說服了!不過這做法要落實,恐怕不太容易,但其優點就可寫本書詳談了!

總而言之,讀完了《成功的反思》,真的改變了許多我幾十年以來對事物的根本理解,我相信自己絕不會是特例。這也是本對公民社會極為重要的一本好書,避免我們陷入不食人間煙火的陷阱。當然,要完全顛覆我幾十年來深信的才德至上主義是很困難的,但這麼震撼很值得。我很肯定,這會是本我這幾年,有人問我什麼書不讀不快,我會毫無保留大力推薦的好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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