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大學教書快九年了,春去秋來,花開花謝,這教室裡的風景其實變了不少。有個變化,小到一開始無人注意,大到現在不說不行:認真上課的學生,女生愈來愈多,男生愈來愈少。不只是在座位上,甚至在成績榜上,女生也漸漸搶佔鰲頭,獨佔鰲頭。
以前學生來上課,男女比例還算旗鼓相當,偶爾男生還會在某些討論中搶盡風頭。但這些年下來,我逐漸發現:一有作業,交得最早最整齊的,多半是女生;一有提問,主動積極、條理清晰的,也是女生;甚至連數理能力這種過去被視為男性強項的領域,女生也已經不落人後、青出於藍。某次上課,全班男生集體蹺課,教室裡只剩一票女生風雨無阻地準時報到,那堂課我真有種「巾幗不讓鬚眉」的感慨。
當時我並沒有馬上大發雷霆,反倒是語重心長地對幾個後來上課的男生說了一番話。我提到了美國心理學家津巴多(Philip G. Zimbardo;1933─2024)的一本書,書名叫Man Disconnected: How Technology Has Sabotaged What It Means to Be Male。他在書裡指出,許多現代年輕男性在科技的浪潮中迷失了方向,被虛擬世界拖得心神恍惚、意志渙散,日常生活中缺乏目標、缺乏動力、缺乏責任感──不是不努力,而是不知為何而努力。
我不是要「長女人志氣,滅男人威風」,我只是想說,時代不同了,光靠「我是男的」這一點,早已不足以在這社會上立足,更不能拿來當逃避現實的護身符。人若不自強,誰也幫不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沒想到這番好意,在後來的教學評鑑中成了我的罪狀。有學生(顯然是男生)大肆批評我在課堂中打壓男性,偏袒女性,甚至認為我在進行「性別政治洗腦」。我看了那幾句話,忍不住苦笑:「這志氣和威風還滅得剛剛好。」
但笑歸笑,我還是把這段話悶在肚子裡。教學多年,我早已明白「禍從口出」的道理,尤其是在當今講究性平的校園中,若一不小心被投訴到性別平等教育委員會,麻煩可就大了。升等在即,我實在不想節外生枝,於是從那之後,對類似議題就選擇噤聲。
但噤聲不代表沒想法。我仍然會在課後沉思:這些年來,為什麼女生一日千里,男生卻裹足不前?是教育制度的問題?還是社會文化的演變?還是我們整個世代,在面對性別變動的巨浪時,都還來不及找到自己的位置?
當今的大學,女生努力、主動、有規劃,不是偶然,而是她們早已看清現實的面貌;反觀部分男生,卻像溫水裡的青蛙,身在競爭激烈的環境,卻還沉迷遊戲與短影音,以為未來總會自動找上門。
這不是一篇針對男性的批判,而是一篇出於關心的提醒。我一直相信,真正的教育不是給答案,而是讓人願意去找答案。我沒有要壓誰的志氣,我只是想問:「你,還想不想有一口志氣?」有句話說得好:「男兒當自強。」這句話不是要你與他人爭,而是要你與自己鬥。能不能戰勝自己的惰性與迷茫,是這一代年輕男人最大的考驗。
最近我讀了一本最近出版的書,書名叫《男性廢退:失落、孤僻、漫無目的,生而為「男」我很抱歉?》(Of Boys and Men: Why the Modern Male Is Struggling, Why It Matters, and What to Do about It),作者是理查.V.李維(Richard V. Reeves),美國智庫布魯金斯學會的資深研究員,也是三個兒子的父親。他以溫柔又犀利的筆觸,描繪出當代男性的處境:失落、孤僻、漫無目的,確實不是少數個案,而是一種普遍而深層的社會現象。
「男兒當自強」這句話,在當代社會正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從學校教室到職場辦公室,從家庭餐桌到精神診所,越來越多的資料顯示:男性,正在沉默中滑落。但我們該如何解讀這一切?又該怎麼走出泥淖?在近幾十年的變革浪潮中,女性的角色已經翻轉乾坤,昂首闊步走向更自由、更平等的未來。反觀許多男性,卻彷彿被時代拋在腦後,無所適從。課堂上、職場中、家庭裡──一步步失去陣地,幾近節節敗退。裡維斯的話一針見血:這不是男人個人的失誤,而是整個制度和文化對性別角色重新洗牌時的斷層。
李維指出,許多教育與法律制度依然假設男生天生就「不需要幫助」,而忽視了他們的學習困境與情感需求。政策制定者則陷於左右對立,保守派高呼傳統價值,進步派高舉性別平權,卻都沒人真正捲起袖子、俯身關心男孩在教室裡發呆、年輕人在職場中迷惘、中年人在家庭裡沉默的那一刻。
李維不只批判問題,也提出了真招實策。他建議學校實施「性別延後入學」(redshirting)讓男孩多一年時間發展成熟,並支持男性進入更多傳統女性主導的行業如教育與護理。他也呼籲父親更多參與家庭生活,打破父職邊緣化的困境。這些建議不在喊口號,而是貼地氣、動真格。
前述美國著名心理學家津巴多以史丹佛監獄實驗和編寫大學心理學教材而著稱。他耗費八年、蒐集兩萬份問卷、走訪七十六所學校後,透過2015年出版的Man Disconnected這本書,向全世界發出的警訊。書中處處鐵證如山、資料鉅細靡遺,不僅指出了問題,也撥開迷霧,試圖為當代男性找一條出路。
從學業到職場,從人際到親密關係,男性節節敗退,幾乎全線崩潰。在全球七十多國的大規模調查中,男性在各科表現全面落後於女性。曾幾何時,「女學霸」還是特例,如今卻蔚為主流。美國大學的男女學生比例從1950年的2.16:1,到現在女學生比男生多出31%。而學歷落後的連鎖反應,就是收入與工作雙雙滑坡。二十至三十歲的單身階層中,女性平均薪資竟比男性高出8%。
社交方面也不遑多讓。津巴多發現,許多男性不願與異性交往,寧可沉浸於純陽團體──軍隊、球隊、健身群組等,甚至出現日本所謂的「草食族」,也就是對性愛和戀愛毫無興趣的年輕男性。在這些人眼中,女性成了壓力來源,親密關係成了避之唯恐不及的麻煩。
為何如此?原因只有兩個字:逃避。當現實太難,男人便一頭鑽進虛擬世界。網路遊戲與成人影片成為「雄性避風港」。根據書中資料,平均每位二十一歲男性,打遊戲的總時數逼近1.5萬小時。沉迷程度不輸毒癮。色情內容更是另一個高風險領域,重度觀眾每週看片超過十小時,許多人坦言,這影響了他們的親密關係與性觀念。
津巴多稱這種狀態為「新型害羞症」:不是不想社交,而是不知道怎麼社交,乾脆放棄,退回螢幕背後的舒適圈,靠虛擬戀愛與即時快感度日,宛如活在一場電子幻覺裡的「第二人生」。問題是,越逃避現實,越無法面對現實,形成惡性循環。真實與虛擬互為因果,衰落也就水到渠成。
那麼,男人為什麼會「落魄至此」?津巴多認為,罪魁禍首不是個人,而是整個系統。
首先,學校出了問題。現行教育制度為了提高效率,設計成像工廠一樣的流水線,但這種制度明顯不適合好動、偏向操作學習的男孩。不僅如此,小學男老師的比例低到可憐(不到20%),讓男孩從小缺乏同性榜樣。更糟的是,學校與老師對男孩普遍存在偏見。根據匿名評分研究,去掉姓名性別標籤後,男生的考試分數竟比平時高出三成!
其次,家庭教育日漸薄弱。單親家庭比例居高不下,父職角色缺位,讓男孩成長過程中缺乏可以模仿的男性榜樣。這些男孩在面對親密關係時往往無法建立信任,甚至選擇逃避,長期下來對婚姻與父職產生排斥。
最後,社會文化也是推波助瀾的黑手。當「男子氣概」變成壓抑情緒的鐵律,當「男人不許哭」變成普遍信條,男性不但無法表達內心,還被迫武裝自己,最終只剩空殼。久而久之,壓力積壓成病,反而釀成沉默的危機。
當我們正視男性衰落的問題,津巴多提出的建議就不再只是資料背後的冷冰冰警告,而是一條條具體可行、貼近生活的行動指南。他相信,唯有從環境下手,才能真正幫助年輕男性重新「接通」社會、接軌現實、重拾責任感與成就感。
第一,教育要變。津巴多認為,現行的教育制度如同舊時工廠,標準化、規格化,不但壓制個性,更不利於男孩的天性發展。他主張推動「混合式學習」,也就是結合線上與實體教學的彈性方式,讓學習不再只是死背與應試,而是動手、實作、有感、有用。同時,他也鼓勵各國建立高品質的職業訓練系統,讓學生在十四、十五歲時就能半工半讀,從實作中找到自己的興趣與方向,減少「學非所用」的挫敗感。
第二,性教育要真。傳統性教育不是避重就輕,就是遮遮掩掩,讓孩子在錯誤資訊中自我摸索。津巴多主張,應該雇用受過良好訓練的健康教師,從小教導孩子尊重、理解、辨別與親密關係有關的知識,讓孩子面對網路色情或性暴力資訊時,能有判斷力,而不是被牽著鼻子走。
第三,家庭角色要重建。津巴多強調,父親的角色不可或缺。哪怕父母離異,也應該努力讓男孩在成長過程中,有一位值得學習與信任的男性榜樣。這位導師不一定要是生父,但一定要是真實存在的、能夠陪伴他面對現實、學習自律、了解兩性相處之道的「人生教練」。沒有父職的家庭,可以透過叔叔、教練、老師等,重建男孩的性別認同與責任感。
第四,社會觀念要鬆綁。「男子漢大丈夫不能哭」這類觀念已經過時。津巴多呼籲社會正視性別刻板印象對男性造成的壓力與傷害。他主張打造更開放的性別對話空間,讓男性也能自在地表達情緒、尋求協助,從而減少憂鬱、暴力與逃避等負面行為的發生。
第五,遊戲文化要轉向。津巴多沒有要全面否定遊戲,他知道這對年輕人來說是生活的一部分。但他希望遊戲設計者能夠調整「遊戲配方」,加入更有教育意義或社會參與的元素。他舉例說,如果玩家們願意把1%的遊戲時間貢獻給現實世界的議題參與,就可能產生改變社會的能量。
多年過去了,從表面看,男性似乎仍握有權力高位,許多大企業、政壇、軍界的掌舵人依然是男人。但別被假象迷惑,在社會底層,越來越多的男性其實正逐步失去重心、失去方向,甚至失去活下去的意志。
自殺率三倍於女性、藥物過量死亡遠高於異性,這些資料不只是冰冷的統計,而是一個個真實的生命殞落。再看教育現場,女孩的學業表現幾乎全面壓過男孩,不論是語文、數學、還是大學錄取率,女性早已後來居上,攻城略地。如今,美國頒發的學士學位中,57%屬於女性,而這個趨勢仍在加速。
而在職場中,雖然性別薪資差距仍存在,但女性在許多產業逐漸站穩腳跟,而男性的地位卻逐年下滑。李維甚至指出,1985年時三十歲男子的平均握力比同齡女子強三十磅,到了今日,雙方的差距幾乎消失殆盡。這象徵的,早已不只是生理退化,而是一整代男性集體失力的徵兆。
李維在他的話題之作《男性廢退》中,以冷靜、縝密的筆調,描繪出這場當代男性的靜默危機。他不是吶喊「男人要回來」,也不是懷舊地要倒回五零年代的家庭結構,而是提出一個誠懇的問題:為什麼現代社會下,男孩這麼容易掉隊?在當代社會,「男孩危機」的話題逐漸浮上檯面,而布魯金斯學會學者李維則不畏爭議,敢於對這個棘手問題直言不諱。他在著作中指出,男性在教育、就業、健康、家庭角色等多個領域已呈現出明顯頹勢,而這不只是偶發現象,而是一場系統性的困境。
李維用了一連串資料,揭示一個令人震驚的現實:從五歲開始,女孩在學業表現上就開始全面領先男孩。根據統計,女孩在同齡中「準備好上學」的機率高出男孩十四個百分點,這個差距甚至大於貧富差距與族群差距。到青少年階段,黑人女孩從高中畢業與升學的比例,竟也高於白人男孩。簡言之,男孩在教育這場馬拉松中早早落後,且愈跑愈遠。
但這不單只是教育成績的落後,絕望死亡(死亡率高、自殺、藥物過量)中,男性占比高達75%;新冠疫情期間,男性死亡率比女性高出將近三成;黃金年齡男性的勞動參與率更在半世紀內下滑了六個百分點。這些都不是偶然,而是長期結構失衡的體現。
這些問題之所以長年被忽略,部分原因來自政治兩極的極端化。左派視談論男性問題為「不政治正確」的地雷區,唯恐觸碰就會損害女性權益。例如,有男孩因為在課堂上列出女同學的吸引力排名,被公開點名批評,引來大規模公審,整件事還被搬上C-SPAN公開討論。李維認為,這正反映了當代進步陣營的四大盲點:一是將某些男性特質視為病態;二是把男孩困境歸咎於個人失敗,忽略了背後的結構問題;三是擔心承認男孩處境會稀釋對女性的關懷;四是避談性別平衡,導致「男孩話題」成了禁忌。
右派也不遑多讓。保守陣營想「讓時間倒流」,把男性重新推回傳統養家糊口的框架中,但這種懷舊式復古也未必有市場。皮尤調查顯示,僅有18%的美國人支持「女性應該回歸傳統角色」的說法,支持者男女比例都不到5%。換句話說,「回到過去」既不現實,也不得人心。
在他的觀察中,社會對「男子氣概」的標準已變得扭曲。一方面,高唱「有害的男子氣概」,把男性天性中冒險、競爭、堅韌的部分視為洪水猛獸;另一方面,卻沒有替男人建立新的價值與角色。男人被拉下神壇,卻沒有人告訴他該站在哪裡。
當然,這不表示應該重拾父權時代的舊腳本,讓女人回廚房,讓男人重新揹起全家。但如果整個社會都在說「男人不再重要」,那麼一個少年從小就會懷疑自己存在的意義。「我還需要努力嗎?還能被需要嗎?
在李維眼中,當代男性問題的一大關鍵是「父親角色的崩解」。隨著離婚率高漲、單親家庭普遍,父職不再是孩子生活中的穩定支柱。他主張,我們需要為父親角色建立新的定位──不再只是錢包、責任與壓力的代名詞,而是與孩子建立深層連結的人。可惜,這種訴求經常被誤解為「削弱男性的責任感」,或者「推卸養家的義務」,引來非議不斷。
李維可貴之處,是他不陷文化戰爭的泥淖,而是主張透過結構性改革來應對這場危機。他不靠標語,不靠情緒,而是拿出扎實資料與冷靜分析,指出教育、家庭、職場各個層面都必須調整。
李維建議比照STEM領域鼓勵女性進入的方式,鼓勵男性進軍HEAL產業(健康、教育、行政與識字),一來讓男性有新的職涯方向,二來也讓這些領域不再陰盛陽衰。他甚至幽默說:「別小看一個好縮寫詞的力量。」
除了學校,家庭的斷裂更是男孩困境的深層根源。單親家庭,尤其是缺乏父親的家庭,已成為美國社會的常態。在離婚自由化、監護權偏向母親的制度背景下,父親角色日漸式微,男孩在成長過程中找不到榜樣,只能自力摸索,或被街頭、網路、毒品與極端文化牽著走。他也主張讓男性成為更積極的父親,從「賺錢機器」轉型為孩子生活中的陪伴者與引導者。他指出:「男人需要擺脫只會養家的父職枷鎖,轉向建立與孩子的情感連結。」這不是否定責任,而是給責任換個方式承擔,從僅僅是金錢的供應者,變成心理的支柱與情感的守護。
在歷史的大部分時間裡,教育是男性的特權,但近百年來,風水輪流轉。女孩的學業表現持續攀升,拿到A的比例高,成為畢業生代表、進入大學主校區的人數,統統領先。
曾經讓男性引以為傲的數理領域,如今也不再是禁臠,「女中豪傑」比比皆是,而「男學渣」卻愈發普遍。特別是出身低社經家庭的男孩,他們的處境尤其困難。父母學歷低、家庭支持力薄弱,加上大腦發育相對滯後,男孩往往從起跑點就慢了半拍。
針對男孩學習發展較晚的事實,李維提出了一項在美國教育界引發熱議的建議──「紅衫政策」,也就是讓男孩比女孩晚一年入學。因為許多研究顯示,男孩若能多一年發展心智能力,能更好地適應學校生活。這項做法原本只出現在有資源的家庭,但如果能推展至全體,或許能從根本上改善男孩的學習困境。他指出,男孩的神經發展節奏比女孩慢,一開始就被「趕鴨子上架」,只會讓他們在課堂上如坐針氈、挫敗連連。他主張把這個已在部分家庭默默實行的做法,納入公共政策之中,透過普及學前教育計畫由政府承擔多出的一年成本。
當然,也有人質疑:托育成本已經讓家長喘不過氣,晚一年上學只是加重負擔。對此李維不諱言,是的,這需要納稅人買單。但如果我們真的關心孩子的未來,這樣的投資值得,也必要。
另一個不容忽視的現象是:教育體系幾乎成了「女性天下」。如今美國K-12階段的男性教師比率僅剩24%,遠低於1980年代的33%。而研究指出,男老師在引導男學生上,具有不可取代的影響力。李維呼籲,應該積極招募並提高男教師待遇,讓教育現場重新出現多元的性別榜樣。
同時,李維也提倡建立「男性友善的職業教育體系」,投入資源鼓勵男性進入被忽視的HEAL產業(健康、教育、行政與識字),就如同社會曾大量推動女性進入STEM產業一樣。培養下一代男性的生存技能,不能再寄望他們「自己搞定」,而應該成為國家政策的一環。
李維這本書引起激烈辯論,有人讚他有遠見,有人罵他不正確。但無論立場如何,有一點無庸置疑:我們不能再對男性的集體困境視而不見。
過去的男性形象──硬撐、壓抑、沉默、扛責──已不合時宜;但新的角色模版尚未建立,讓無數男孩與男人卡在不上不下的模糊地帶。如果社會繼續忽視、繼續迴避、繼續用「你們本來就有特權」來堵住一切討論,那麼真正的問題,終將以更失控、更慘烈的方式反撲回來。
與其讓他們在沉默中墜落,不如給他們一條重新登場的路。讓男孩走得慢一點,給他們喘息的空間,讓男人不再只是工具與角色,而是活生生、有情感、有價值的完整個體——這是李維的呼籲,也是我們共同的責任。
《男性廢退》最動人的地方在於他身為三個男孩的父親,對於兒子的未來充滿焦慮,也滿懷希望。李維既不是「男權保守派」,也不是「左派理想主義者」,而是一位冷靜的觀察者,試圖為失速的男性拉一把。
面對這場靜悄悄的危機,我們不能只是「皺眉頭、點點頭」,就以為問題會自己解決。要真的關心男孩,我們得捲起袖子,從課堂、家庭、政策、文化每個角落開始動手。讓更多男孩重拾自信、找回方向,不再在學校被淘汰,不再在社會邊緣遊蕩,不再在虛擬世界裡消磨一生。
李維沒有說女性不該進步,而是提醒大家:讓女孩飛得更高,並不代表要讓男孩掉下來。我們要的是性別平衡,不是性別對立。讓每一位少年,都知道自己不是問題本身,而是解方的一部分;讓每一位男人,都能找到屬於自己的價值與舞台,而不只是被貼上「不夠好」的標籤。畢竟,一個社會的健康,不在於誰最強,而在於沒有人被遺落。
本文原刊登於閱讀最前線【GENE思書軒】
2025年12月30日 星期二
雄風不在的男性廢退
2025年12月29日 星期一
手機餵養的焦慮世代
在美國念博士班的那些年,我們這些窮學生拿的是現在稱為「智障手機」的老式摺疊機,功能單調、按鍵生硬,除了打電話和發簡訊,別無他用。而商務人士常用的是風靡一時的「黑莓機」( BlackBerry )。當時,搭飛機降落後,機艙內的黑莓機使用者幾乎同步上演壯觀的集體儀式,他們迅速掏出手機,迫切等待機長宣告那句:「可以開機。」當一聲令下,他們便趕緊開機、連線、狂打電子郵件。速度之快,彷彿幾個小時的航程造成了業務停擺。當年我們對這般場景嘖嘖稱奇,但幾年後,我也步上他們的後塵。
如今走進餐廳,常發現圓桌上的一家三代無人交談,每個人都低頭滑手機,彷彿身處在各自的平行時空,桌上的佳餚美饌猶如背景擺設。令人莞爾的是,就連我和妻子去吃情人節大餐( 這種理當有語言交流的節日),也觀察到隔壁桌的情侶各自埋首於手機,全程幾乎沒有交談。
人類的每一代成長,多少都受到重大歷史事件的影響,例如戰爭、經濟危機、科技革命。但Z世代面臨的轉折點是無聲的變革――智慧型手機與社群網站全面滲透生活。當我們低頭滑手機時,是否曾思考這個小小的螢幕究竟改變了我們多少?對Z世代而言,智慧型手機不僅是科技產品,也是他們的童年、青春,甚至整個人生的核心。
我們會讓孩子去危險的火星嗎
好吧,想像你的十歲女兒獲選為人類第一批的火星移民。但你赫然發現,這場由億萬富翁設計的計畫,竟忽視了火星上有毒環境帶給孩童的危害:骨骼畸形、心臟衰竭、視力損傷,甚至大腦發育異常。知道這項資訊後,你還會讓她登上飛船嗎?這個假設並非來自科幻小說,而是美國著名社會心理學家海德特( Jonathan Haidt )在他的《失控的焦慮世代:手機餵養的世代,如何面對心理疾病的瘟疫》(The Anxious Generation: How the Great Rewiring of Childhood Is Causing an Epidemic of Mental Illness)中拋出的道德難題。
海德特巧妙地把火星比喻為當今的社群網站――看似充滿機遇,實則佈滿危險。假設我們會對這顆陌生的危險星球說不,那麼面對這股科技狂潮,我們是否也會如此?
事實上,我們不僅沒有挺身對抗,反而看著孩子任由數位世界吞噬,遊蕩在虛擬宇宙中。智慧型手機與社群網站的普及,讓孩子的大腦處於「高強度刺激」的狀態而難以專注,並對即時回饋產生強烈依賴。如今伴隨的副作用已鋪天蓋地而來,焦慮、憂鬱、自殺等心理健康問題襲捲Z 世代。
海德特描述了「理想的童年」應具備的要素:戶外活動與身體鍛鍊。童年應該是奔跑、嬉戲、冒險的代名詞,過去我們小時候便在街頭巷尾追逐打鬧、在樹梢屋頂間攀爬探索,從晨曦到黃昏間有玩不膩的遊戲。而我們也學會在遊戲中進行跨年齡社交互動,並和來自不同背景的同伴相處。幼童能在風險與試誤中建立自主能力與韌性,在探索與冒險中培養自信與適應能力。
為何街道上逐漸失去了孩童笑聲
但隨著科技浪潮洶湧而來,街頭巷尾的歡笑聲漸成絕響。1980 年代後,各國社會對「綁架案」與「陌生人危機」的恐慌日益加劇,家長把孩童放置在「安全堡壘」內,變相剝奪他們奔跑追逐的自由。我與年幼十幾歲的弟妹相比,這種變化尤為明顯――我的童年是在泥土地上翻滾、巷弄間奔馳,而他們的童年是在冷冰冰的螢幕前度過,遊戲世界成了他們的操場。
手機已從通訊工具蛻變為青少年的精神寄託、社交舞台,甚至是無形的枷鎖。海德特直指問題的核心:智慧型手機與過度保護雙管齊下,導致青少年的心理健康提早面對危機:社交剝奪、睡眠不足、分心成癮――這些問題成為Z 世代的生活日常。時常看到學校走廊裡的學生,低著頭滑手機。這不禁令人擔憂,我們是否正培養出一個孤立無援、難以專注、無法承受現實壓力的世代?
令人更擔憂的是,現代父母陷入了荒謬的矛盾:他們在現實世界對孩子呵護備至,視風險為洪水猛獸,卻敞開數位世界的大門,讓孩子毫無節制地使用手機,甚至主動替他們開啟社群帳號,把兒童推向充滿誘惑與陷阱的數位叢林。
社群網站原本的願景是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實際情況是人際互動更疏離。女孩透過自拍、美顏、濾鏡追求社會認同,深陷焦慮與自卑的深淵。螢幕上的按讚數、評論、分享,都是對她們尊嚴的無情審判。試想,如果青春期的認同感是氧氣,那麼網路上的羞辱相形下就更如致命毒藥。於是她們戰戰兢兢,不敢鬆懈,唯恐遭到同儕嘲笑、孤立。男孩則沉溺於遊戲與色情,逃避現實,失去探索真實世界的動力。我們都知道,網路上最大的謊言便是「我已滿18 歲」,無數的未成年孩童正接觸成人世界最陰暗的一面。
許多家長也深陷手機的催眠,忽視了孩子的異樣。2010~2020 年間,美國青少年自殺率急遽上升――10~14 歲男孩的自殺率增加 91%,女孩更是驚人地暴增167%。這已不再是單純的科技革命,而是關乎整個世代心理健康的浩劫。
海德特提出問題,也提供了具體的解方。首先解決之道絕非單純禁止手機。我身邊不少朋友,童年遭父母禁喝俗稱「肥宅快樂水」的可樂,長大後反而成了可樂成癮者――這正是過度壓抑帶來的心理補償。因此,我們應該選擇更務實的方式――與其強行剝奪,不如教導他們如何掌控,學會自律與節制。
海德特主張,在學校應全面禁止學生使用智慧型手機,而且不僅限於課堂,應延伸至整個在校期間,並鼓勵學生多參與戶外活動。父母應該盡量延遲孩子使用智慧型手機與社群網站,至少等到高中後再開放使用權限。更重要的是,幼兒應完全杜絕螢幕,避免過早遭數位世界綁架。此外,應鼓勵孩子培養自主能力,參與現實世界的互動,而非困在虛擬網路的泡沫之中。
這場科技風暴並非無法逆轉。然而要改變現況,社會每一個環節都必須採取行動。我們不該讓手機偷走孩子寶貴的童年,更不該讓螢幕主宰他們的未來。
現在,我們該抬起頭、放下手機,重新擁抱現實生活!
【欲閱讀全文或更豐富內容,請參閱〈科學人知識庫〉2025年第278期4月號】
2025年12月18日 星期四
黃仁勳的思考機器
我對科技公司人物傳記可說敬謝不敏,避之唯恐不及。原因很簡單:科技圈宛如戰場,風雲詭譎、瞬息萬變,前浪剛剛拍上沙灘,後浪可能明天就被拍死在岸邊。未蓋棺,難論定,一不小心,今日神話,明日笑話。除非主角早已作古,否則我實在提不起勁把一個「進行式」當作經典讀。
尤其在台灣,黃仁勳幾乎被封神。肥宅膜拜皮衣教主,他一出現夜市,粉絲便蜂擁而至,爭相拍照打卡,恍如巨星降臨。我卻只想遠觀,冷眼旁觀這場集體狂歡,不願隨波逐流,跟風瞎起鬨。
直到某天,一位朋友強力推薦《黃仁勳傳:輝達創辦人如何打造全球最搶手的晶片》(The Thinking Machine: Jensen Huang, Nvidia, and the World’s Most Coveted Microchip),信誓旦旦說:「這不是崇拜傳記,是一本真正講AI的科普好書。」我抱持半信半疑的心情翻開幾頁,結果──一口氣讀到深夜,欲罷不能,拍案叫絕。
《黃仁勳傳》打著傳記名號,骨子裡卻是人工智慧興起的史詩。從矽谷興衰、GPU的誕生與演進、AI崛起的關鍵轉折,一路鋪陳,高潮迭起、跌宕起伏,閱讀體驗如坐雲霄飛車,刺激過癮。難得見到一本書能兼顧深度與可讀性,既有科技含金量,又不失人味與節奏,真是鳳毛麟角。
談到科技業,不能不提一個長期存在的現象──社群媒體霸權,白人說了算。Meta、Google、Twitter等美國巨頭一手遮天,從平台規則到輿論演算法,全由西方語境主導。直到有一天,一匹東方黑馬橫空出世──TikTok以驚人速度攻城掠地,顛覆全球用戶習慣,讓世界猛然驚醒:亞洲,不只是組裝廠,也能打造改變世界的數位產品。如今,小紅書與DeepSeek各據山頭、群雄割據,熱議不斷、戰火四起。
然而美國加州矽谷內部,長期以來卻存在另一種不對稱:工程師寫程式的,大多是華人;坐在董事會裡拍板的,卻少見華人面孔。高層決策圈依舊由白人主導,倒是南亞裔執行長(CEO)築起一道黃金長城。
從Google的桑達爾.皮查伊(Pichai Sundararajan),到微軟的薩提亞.納德拉(Satyanarayana Nadella),從IBM的阿文德.克里希納(Arvind Krishna)到Adobe的山塔努.納拉延(Shantanu Narayen),再到Twitter前CEO帕拉格.阿格拉瓦爾(Parag Agrawal)、Palo Alto Networks的尼科什.阿羅拉(Nikesh Arora)、Arista的潔斯瑞.烏拉爾(Jayshree Ullal)──這些南亞戰隊個個來勢洶洶,坐鎮科技金字塔頂端,氣勢如虹。
他們的共通點顯而易見:教育背景硬、工程根基穩固、管理風格穩健成熟,講話不浮誇、不作秀,卻總能穩住局面、博得信任。他們的成功,不是靠炒作,而是靠一場場技術與耐力並進的長跑。
然而風水輪流轉,今日的半導體江山,已悄悄寫入華人之名。
2025年,英特爾正式宣布由馬來西亞出生的華人企業家陳立武(Lip-Bu Tan)出任CEO,成為公司創立以來首位華人CEO,消息一出,舉世譁然。他不是新面孔,而是江湖人稱「晶片創投教父」的重量級人物,曾帶領Cadence登頂EDA領域,拿過張忠謀領導獎,連Relationship Science都給他「影響力滿分100分」的評價,堪稱實至名歸。
陳立武的上任,絕非一人之喜,而是整體趨勢的象徵。今日的半導體業,從英特爾的陳立武,到輝達的黃仁勳、超微的蘇姿丰、博通的陳福陽、MPS的邢正人、Ambarella的王奉民,再到Marvell的周秀文與戴偉立──華人CEO群星閃耀,照亮整個晶片版圖,無論市值還是技術影響力,皆已名列全球之巔。
也因此,黃仁勳的傳記意義,早已超越創業故事。他的經歷,簡直就是AI與矽谷近代史的縮影。他不畏唱衰聲,不信毀滅論,始終堅持:AI是工具,不是終結者;只要人類學會駕馭,就能化危為機,與之共舞。
2023年5月25日,一則消息如同晴天霹靂,震撼了整個華爾街──那款令全球驚為天人的人工智慧聊天機器人ChatGPT,竟是在輝達(Nvidia)打造的超級電腦上誕生的!此言一出,猶如驚雷乍響、石破天驚,瞬間點燃了科技圈的激情與股市的腎上腺素。當日納斯達克開盤,輝達市值暴漲兩千億美元,創下史上單日最大漲幅之一,投資人瞠目結舌,市場一片譁然。
才不過數月前,輝達執行長黃仁勳還滿懷信心地向投資人透露,公司已成功向美國百大企業中的一半賣出AI超級電腦。如今,這家昔日專為電玩玩家設計圖形處理器(GPU)的公司,如同扶搖直上的巨龍,躍升為全球市值第六的科技巨頭,市值甚至超越了沃爾瑪與埃克森美孚的總和,風頭一時無兩,氣勢如虹。
2025年剛開年,全球科技界早已風起雲湧。人們預言AGI(通用人工智慧)即將破繭而出,AI無處不在,AI代理人(AI agent)將成為主流,機器人也將不再只是展覽品,而是走進尋常百姓家。但預言歸預言,真正令人驚掉下巴的,是今年CES展場上黃仁勳掀起的驚濤駭浪──輝達,不再只是顯卡公司,而是要重塑AI時代的基礎設施。
CES開幕首晚,黃仁勳登台發表主題演講,舉手投足之間霸氣外露,猶如將軍閱兵,讓全場觀眾為之側目。這不僅是一場新品發表,更像是一紙昭告天下:未來的AI世界,將由輝達搭台唱戲。
讓人瞠目結舌的,是黃仁勳的兩大殺手鐧。當大家還在雲端調用大模型、拼拼湊湊地打造代理人時,輝達已搶先一步,提出本地化、企業級的全套AI代理人解決方案。簡單講,就是每家公司不必再仰賴OpenAI或其他平台,而是可以在自家伺服器(當然,是輝達賣你的)上,建立屬於自己的AI代理人軍團。這不只是一個模型,而是一整個運作系統──不同的代理人扮演公司內部不同角色,還有一個「AI人資部」負責協調與管理。
輝達的思路不是把產品賣給你,而是把整套未來都搬到你門口來。你只要買單,未來全包。如果說AI代理人是重塑知識工作的未來,那麼Nvidia Cosmos就是接管物理世界的野心圖譜。很多人知道輝達涉足機器人,但你可能沒想到,黃仁勳盯的,早已不是單一應用,而是整個物理世界的虛擬分身──Digital Twin(數位孿生)。
從自駕車到工廠生產線,從機器人臂到建築工程,凡是涉及現實世界操作的場景,都可以先在Cosmos中進行模擬、驗證、訓練、部署。就連一輛鏟車要搬一個箱子,都能在虛擬環境裡「預演」一遍,確保一切萬無一失。
這不就是把人類腦中的空間預測能力數位化、工業化嗎?正是如此。黃仁勳說得更直白:每一家公司都需要三套系統:一套用來訓練模型、一套用來部署模型、一套用來蒐集真實世界的資料。而這三者,輝達全包了。你要做機器人,不用從頭寫軟體、訓練模型──Cosmos早就幫你準備好,開源、可用,拿來即戰。
其他公司還在召開頭腦風暴、開共識會議、驗證市場需求的時候,輝達已經把整條高速公路給你鋪好了。還不是PowerPoint,是產品原型,還已經拉上合作夥伴開始測試。正所謂「未雨綢繆者,得天下」,輝達這次不是走在時代前頭,而是替時代鋪路。
姑且不論今年開場的,華爾街某分析師的一句話切中要害:AI的戰場硝煙瀰漫,而輝達就是唯一的軍火商。這話聽來誇張,實則一語中的。黃仁勳如今的角色,正如19世紀淘金熱中在舊金山賣鏟子的繆爾.布雷能(Samuel Brannan)──別人忙著尋金,他卻靠賣工具坐擁金山銀海,不動聲色地笑到最後。
這位執掌輝達三十年的領航者,其實出身並不顯赫。當年,他不過是在加州聖荷西一家Denny’s餐廳裡打工洗碗的年輕人。1993年,他與兩位創辦人就在那家餐廳的早餐桌旁討論創業計畫,從零開始,白手起家,硬是在激烈競爭中闖出一條血路。如今,他身價數百億美元,一舉一動皆牽動全球市場風向,可謂厚積薄發、功成名就。
黃仁勳的外貌親切,有如一隻泰迪熊,但灰髮下那雙銳利的眼睛,卻藏著驚人的洞察與堅定的意志。他說話直白,風格尖銳,從不矯飾造作,語帶幽默,卻句句見骨。他不玩虛幻、不談空話,只信實驗、推理與證據。他的風格,就是腳踏實地、實事求是。
輝達初創時,只專注於圖形處理器(GPU),主攻電玩市場。但黃仁勳卻早早看穿科技的潛力,於2006年率先將GPU推進超級電腦領域;2013年,更大膽孤注一擲,把整間公司的命運賭在尚未成熟的人工智慧技術上。那時候,AI還只是炒作成分居多的「概念股」,市場充滿懷疑,就連輝達的首席研究員布萊恩.卡坦扎羅(Bryan Catanzaro)都憂心忡忡,擔心重蹈2000年AI泡沫化的覆轍。
但黃仁勳獨具慧眼,堅持己見。他明白,深度學習並非單純的演算法,而是一整套顛覆傳統的軟體開發方式。數十年來,數位運算的架構幾乎未曾改變,而深度學習的出現,正是打破舊規、重塑未來的契機。他沒有退縮,沒有搖擺,而是迎難而上,置之死地而後生。最終,歷史證明,他押對了寶。
如今,AI無處不在,從自動駕駛、影音推薦、疾病診斷,到未來的育兒與創作,無不仰賴輝達的晶片提供心臟般的運算核心。黃仁勳在公司中的股份已超過四百億美元,堪稱科技界的傳奇人物,風光無限,眾星拱月。
2023年9月,《黃仁勳傳》的作者史蒂芬.維特(Stephen Witt)受邀與黃仁勳在他創業的起點──Denny’s餐廳共進早餐。當天場面熱鬧,餐廳特別頒發紀念銘牌,攝影團隊也到場紀錄歷史時刻。黃點了七道菜,笑談風生,還逗趣地和女服務生聊天,說他以前就在這裡洗碗、送餐,一路從最基層做起。
說這番話時,黃仁勳神色淡然,語氣平靜,卻自有一股「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從容與力量。這正是他的風格──不浮誇,不張揚,低調務實,卻步步為營,穩操勝券。他不靠空想,也不沉迷科幻。他的成功,來自持續的驗證與實幹。他坦言,自己會傾盡全力,避免公司破產,避免讓自己失敗。他相信,一旦深度學習成熟,就將徹底改變軟體開發、翻轉整個科技版圖。
2023年5月,全球數百位科技領袖聯合簽署聲明,警告AI失控可能帶來如核戰般的毀滅性風險。黃仁勳卻選擇不簽。他甚至打趣說:馬的職業選擇太少,它們又不會打字。一句話,點破人類創造力與AI的本質差異──機器再快,也無法取代人的判斷與情感。
早餐過後,維特笑稱他擔心未來有一天,把採訪筆記丟進AI裡,結果生成的文章比他自己寫的還好。黃聽了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肩膀說:放心,那還要幾年。不過,小說家會先被取代。說罷,他起身,留下一千美元的小費。舉重若輕,彷彿在這段歷史的起點上,畫下了一個既戲劇又深刻的句點。
黃仁勳的故事,是科技世界中的一則現代寓言。他用三十年的堅持,走出了一條從平凡到非凡的逆轉勝之路──一步一腳印,踏出一條屬於自己的康莊大道。誠如古人所言:「千里之行,始於足下」,而他,正是那個在Denny’s洗過碗、卻改寫世界的男人。
1963年,黃仁勳誕生於風雨飄搖的台灣,那是個動盪與希望交織的年代。他的童年,注定與眾不同。年僅九歲,尚不識人間冷暖,便與哥哥遠渡重洋,踏上孤身赴美的旅程。身邊無父母陪伴,手中只有一紙親戚的托書,兩人就這樣被送往陌生的美國──這一走,便是命運的轉彎。
最初,他們抵達華盛頓州塔科馬,暫時投靠一位叔叔,尚未站穩腳步,便又輾轉來到肯塔基州一所名為歐奈達(Oneida)的寄宿學校。由於年紀過小,他無法正式進入寄宿學校就讀,只能改讀附近的公立學校。那是一所窮鄉僻壤中的學校,學生大多出身於菸農之家,家境困苦,資源匱乏。在這裡,他遇見了本.貝斯(Ben Bays)──一名與五個兄弟姐妹擠在無自來水木屋裡生活的孩子。
在那樣的環境裡,黃仁勳就像一隻迷途的孤雁,被人當成異類,甚至不乏人當眾叫他「Chink」,語氣平淡中帶著殘酷。那不是單純的戲謔,而是寒風刺骨的種族歧視。他每天上學,必須經過一座搖搖欲墜的吊橋,木板斷裂、橋身搖晃,下方是萬丈深淵,有時當地孩子還會故意搖晃繩索,企圖讓他失足跌落。他走在橋上,腳步雖穩,心中早已如臨大敵──這些日子,練就了他「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的本事與膽識。
叔叔以為歐奈達(Oneida)的寄宿學校是聲名遠播的貴族學府,誰料竟是環境嚴苛、紀律森然的宗教改革學校。那裡宛如冷箭暗藏的江湖,表面安詳,實則風險重重。黃仁勳初來乍到,被安排與一位十七歲的壯碩男孩同寢。那晚他輾轉難眠,室友忽地掀起衣襟,露出滿身刀疤,聲音冰冷:這些,全是打架留下的紀念。語畢,空氣瞬間凝結。他雖心頭一震,卻面不改色。他後來淡淡回憶,那裡每個學生都抽菸,他大概是唯一沒帶刀的人。更諷刺的是,那名室友竟還是個文盲。
但命運有時就藏在意想不到的轉角。這對南轅北轍的少年,竟意外成為彼此的依靠──黃仁勳教他讀書識字,室友教他鍛鍊身體。他們互為師友,在刀光劍影之中建立起生死兄弟般的情誼。每晚睡前,黃仁勳堅持做一百個俯臥撐,用汗水與孤獨搏鬥。他就像被丟入狼窟的小羊,卻硬是咬牙成長為鋼鐵之狼,苦中作樂,百煉成鋼。
令人驚嘆的是,這樣艱苦的童年非但沒有擊潰黃仁勳,反而成了他一生中最寶貴的磨練。他像是一塊被命運打磨的原石,越磨越亮。學年結束時,那個曾經被視為外來者的小男孩,已搖身一變,成為同學們口中的領袖。他不但沒有被排擠,反而帶著大家深入山林、挑戰自然,披荊斬棘、開路破障,如一位少年將軍,領軍出征。
這段童年歲月,是黃仁勳人生的第一場硬仗。他在異鄉的荒野中練膽、練心、練體魄,從一無所有,到成為眾人仰望的帶頭人。也許正是這樣的起點,讓他日後面對商場的風雲變幻時,能處變不驚、氣定神閒。畢竟,從小已在刀山火海中走過的人,又何懼未來的風霜雨雪?
那年的黃仁勳,或許還不知道自己將來會成為改寫全球科技版圖的關鍵人物,但他已經領悟一個深刻的道理:置身險境,唯有咬牙前行,方能柳暗花明。他曾感慨,那個年代沒有諮商心理師,也沒有人會問你「你還好嗎」。唯一能做的,就是練成刀槍不入的心,咬牙硬撐,走過去。簡單一句話,道盡了他童年的孤獨與自我磨鍊的真相。
2019年,他慷慨回饋母校,捐建一棟嶄新大樓。致詞時,他動情回憶那座早已消失的人行吊橋,那座曾經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的橋。他語氣溫和,談起當年困苦,卻絕口不提那些霸凌他的孩子。他選擇寬容,選擇放下──「宰相肚裡能撐船」的胸懷與「飲水思源」的品格,就此展露無遺。那一刻,站在講台上的他,不僅是輝達的執行長,更是一位從風雪中走出、依然溫暖的長者。
命運終究不是無情。幾年後,父母順利取得移民資格,一家人終於在奧勒岡州團聚。從此,黃仁勳如魚得水,成績突飛猛進,精神飽滿,宛如困獸重返森林、展翅高飛。他不僅在數學、電腦與科學俱樂部中表現出色,還是全國級的乒乓球選手。跳級兩次,年僅十六歲便從高中畢業,少年得志,風華正茂。
進入奧勒岡州立大學後,他選讀電機工程,一頭扎進那個將改變世界的領域。而也正是在這裡,他遇見了改變他命運的另一個人──洛麗.米爾斯(Lori Mills)。她是全班二百五十人中僅有的三位女生之一,棕髮捲髮、目光堅定,自有一股不容忽視的書卷之氣。在滿是競爭激烈的男學生之中,她就像一朵開在沙漠裡的花。
黃仁勳個頭不高,看起來像個十二歲的小孩,自知外表不佔優勢,但他懂得「曲線救國」,以學業實力見長。他選擇以功課為媒、智慧為矛,每逢週末就打電話邀她一起寫作業。他知道,戀愛可以慢慢來,但機會只留給主動出擊的人。就這樣,兩人從共桌討論走向心靈契合,在數不清的解題夜晚中,感情悄然升溫。六個月後,黃仁勳終於鼓起勇氣邀她外出──她答應了。
畢業之後,兩人攜手闖蕩矽谷,投入當時仍處萌芽階段的半導體產業,雙雙成為晶片設計師。事實上,剛開始工作的時候,洛麗的薪水還比黃仁勳高。但這從不是問題。婚後不久,她主動選擇離開職場,專心照顧家庭,甘願在背後為他撐起一個溫暖的避風港。而他則白天在公司領導團隊,晚上攻讀史丹佛研究所課程,「白日操千軍,夜間讀萬卷」,日子過得如火如荼,快節奏、強心臟,卻也充實無比。
1993年,年僅三十歲的黃仁勳,在一家毫不起眼的Denny’s餐廳裡,與兩位資深晶片設計師克里斯.馬拉考斯基(Chris Malachowsky)和柯蒂斯.普里姆(Curtis Priem),攤開紙筆,畫下改變世界的第一筆。三人圍坐餐桌,談笑間定下未來的戰略藍圖,輝達(Nvidia)──這家日後震撼全球科技產業的巨擘,就此悄然誕生。
當時黃仁勳是三人中最年輕、資歷最淺的,卻毫不猶豫地被推舉為CEO。這不只是對他的才幹的肯定,更是一場豪賭──一場用信任押注未來的賭局。
輝達的創業故事,簡直堪比商業版的《臥虎藏龍》。初創時,他們原本構想的名字是「NVision」,象徵「新視野」,寓意遠大,氣勢非凡。誰料英雄所見略同,這名字早被一家生產衛生紙的公司捷足先登。眼看註冊無望,眾人正一籌莫展時,黃仁勳忽然靈光乍現,提出了「Nvidia」──取自拉丁文invidia,意為「嫉妒」。他的願景很簡單:做出來的產品,要讓對手氣得咬牙、羨得紅眼!此名一出,氣場全開,殺氣騰騰,儼然宣告這不是來湊熱鬧的,是要在戰場上分一杯羹、甚至稱王稱霸的。
創業初期,他們沒有華麗辦公室,也沒有風光資源。幾個人就以Denny’s餐廳為臨時戰情中心──環境簡單、咖啡便宜,最重要的是,黃仁勳對那裡情有獨鍾。因為在1980年代,他就是在奧勒岡州的Denny’s 當過洗碗工。那段經歷讓他深知,在最嘈雜的環境裡思考,反而最能激發腦力。他說,壓力愈大,他愈能冷靜,思緒愈清晰;在餐廳尖峰時段生存過的人,才懂什麼叫臨危不亂。
黃仁勳本人就是一名死忠的遊戲迷,也敏銳察覺圖形運算將成為科技業的下一座金礦。當時的遊戲開發正從逐像素繪圖邁向三維建模,整個產業開始採用幾何圖形作為運算基礎。大多數公司選擇了技術門檻較低的「三角形」,但黃仁勳和團隊卻反其道而行,選擇了更難駕馭的「四邊形」作為核心單位。他們相信這會帶來更精細的畫面、更高的運算效率。
沒想到,好景不長,微軟突如其來地宣布:旗下圖形標準將全面支援三角形,對四邊形毫不兼容。這一消息如五雷轟頂,彷彿一記悶棍將輝達打進萬丈深淵。那一刻,公司彷彿被推到懸崖邊緣,前無退路、後無援兵。
資金快速枯竭,團隊士氣低落,公司岌岌可危。黃仁勳面對生死存亡關頭,果斷揮刀斷腕,裁員過半,把僅存的資金全數壓在一款還沒經過完整測試的晶片上。他親自押注這場豪賭,將這款晶片命名為「Riva 128」。成敗在此一舉,這不只是產品上市,更是一次孤注一擲的背水一戰。
結果?大獲全勝。Riva 128上市四個月,銷量突破百萬,讓輝達一舉翻身,從鬼門關前拉回半條命。那場險中求生的經歷,成為黃仁勳職涯中最關鍵的轉捩點之一,也為輝達奠定日後稱霸圖形晶片市場的基石。自此以後,他常在員工大會上一語雙關地開場:「我們公司還有三十天就會倒閉。」表面是玩笑,實則是刻在骨子裡的創業記憶──九死一生,刀口舔血;不是危言聳聽,而是浴火重生的真實寫照。
時至今日,輝達的總部早已不只是公司基地,更成了矽谷科技圈的精神象徵。位於聖塔克拉拉的兩棟總部大樓外觀如同太空船降臨地表,造型未來感十足,而最引人注目的,莫過於它們那一眼可辨的幾何語彙──三角形。
這不是單純的設計巧思,而是一段刻骨銘心的企業記憶。當年,輝達曾因選錯幾何圖形陷入險境,如今他們以三角形為主軸,從建築外觀到地毯花紋、沙發輪廓、燈具造型、甚至男廁小便池防濺板,全都充滿三角意象。那彷彿是一種雕刻在空間裡的集體記憶,在無聲無息中提醒每位踏入此地的人:我們從錯誤中站起,靠的是咬牙轉彎、浴火重生。
即使在輝達股價尚未一飛沖天之前,它就早已是矽谷人心中的理想職場之一。走進總部,就像進入一座高科技的烏托邦──頂樓設有酒吧,定期舉辦「歡樂時光」,員工們在辦公室裡自由編碼、社交、喝酒,模糊了工作與生活的界線,徹底顛覆傳統的朝九晚五。
《黃仁勳傳》指出,但在這片看似自由奔放的空氣背後,卻藏著一套精密無比的監控系統。這裡幾乎一塵不染,不是因為員工高度自律,而是因為一套全天候AI清潔調度系統在背後默默運作。只要攝影機偵測到有人在會議室吃東西,系統便會在一小時內自動派出清潔人員,迅速收拾乾淨,效率之高、反應之快,幾乎令人毛骨悚然。
這種極致的秩序與控制,正是輝達文化的一部分。它不浪漫、不喧嘩,但精準、高效、近乎冷血──正如它打造的晶片那樣,推動整個AI革命的心臟部件,正在無聲無息間吞噬世界的想像。
但即便在這座象徵未來的堡壘中,也有一道靜默的陰影。維特提到,他唯一看到不快樂的人,是實驗室裡的一位年輕技術人員。他獨自在沒有窗戶的房間中,耳塞堵耳、臉色蒼白,穿著印有電玩角色的T恤,手上正在操作一顆接近崩潰邊緣的微晶片。耳邊,是不斷轟鳴的高頻風扇,奮力冷卻那過熱的矽電路。這不是單純的測試,而是一場與物理極限的拉鋸戰,是用意志與精度去撬動未來的門鎖。
這位無名工程師的日常,或許單調、沉重,卻正是推動AI革命的無名英雄。他的耳鳴、他的疲憊、他的孤獨,全都化為我們手中流暢運行的科技魔法。真正的革命,往往不是在鎂光燈下發生,而是在這些封閉的、悶熱的、燈光昏暗的角落裡,一步一汗、一晶一焊地,默默成形。
在傳統電腦架構中,「中央處理器」(CPU)如同主帥,掌控大局,一次解決一道問題,謹慎有序,滴水不漏。程式設計師寫好程式,把資料丟給CPU處理,它便按部就班、逐一破解。這種線性處理模式由英特爾主導了數十年,堪稱王者無敵,所向披靡。
面對這樣的科技巨獸,後起之秀輝達看似難以撼動。但黃仁勳從來不是會「硬碰硬」的莽夫。他冷笑應對:根本不靠近英特爾,只要他們一靠近,他就抱著籌碼落跑。這句話聽似輕浮,實則透露他一貫的戰略:不正面衝突,而是另闢蹊徑、迂迴包抄。
1999年,輝達正式上市,不久便推出改變遊戲規則的產品──GeForce顯示卡。為了將這塊新興晶片從CPU的陰影下獨立出來,他們乾脆另創一個新名詞:「圖形處理器」(Graphics Processing Unit,GPU)。這個點子由行銷主管丹.維沃利(Dan Vivoli)拋出,其實目的很簡單──不只是搶市佔,而是自創戰場,自封為王。
如果說CPU是一台卡車,每趟運送一包貨物,那GPU就像一支高速摩托車隊,成百上千輛同時出發,把複雜運算切成碎片、分頭處理。這種平行運算的架構,與其說是技術革新,不如說是作戰哲學的變革。黃仁勳不想打你擅長的仗,而是重新劃出戰場,把對手拉進他自己的節奏裡。
GeForce一出手便震撼市場,尤其受到遊戲玩家的狂熱追捧。當時的《雷神之鎚》(Quake)系列橫空出世,讓玩家第一次體驗到什麼叫「GPU殺怪」──怪物渲染速度飛快、榴彈發射轟炸四起,火花四濺,讓玩家欲罷不能。遊戲中的「死亡競賽」模式更是讓人熱血沸騰,逼得玩家一波接一波地升級顯卡,形成了輝達無可匹敵的商業飛輪。
2000年,史丹佛研究生伊恩.巴克(Ian Buck)做了一件瘋狂的事──他用三十二張GeForce顯示卡、搭配八台投影機,打造出一台佔滿整面牆的8K遊戲裝置。畫面美得讓人掉淚,也讓人看到:這不只是遊戲工具,更是一台潛力無窮的運算野獸。
而這場由遊戲燃起的戰火,很快燒進了AI的核心。那年,巴克看著顯示卡,不禁心生一問:這張卡,除了打怪,能不能解題?這一念,如同點燃火藥的火星,炸出了未來的可能性。他不是個多話的人,沉默寡言、禿頭嚴肅,但腦袋裡火花四射。他研究顯卡中的「著色器」這項技術,發現它擁有深不見底的平行處理潛能。受到DARPA(美國國防高等研究計劃署)資助,他開始著手破解顯卡的潛力,把一張用來殺怪的遊戲卡,打造成低成本的超級電腦。從此,Buck 成了黃仁勳麾下的開疆大將。
《黃仁勳傳》指出,巴克曾說,人類的思維是線性的,就像找路去星巴克時,只會問「我該怎麼走?」而不會同時計算「從全世界任何一點該怎麼抵達所有星巴克?」但這正是GPU的本事──同時處理千百條路徑,而不是一條條慢慢摸索。這就是平行運算的核心,這就是AI需要的能力。
2004年,巴克領軍開發CUDA,一套為Nvidia GPU量身打造的超級運算平台。黃仁勳的願景簡單卻深遠:讓每一張GeForce卡都成為平民版的超級電腦。過去,科學研究是實驗室的特權,是高牆之內的聖殿;但黃仁勳要讓它走入凡間、走入遊戲玩家的房間、走入每一個想動腦的普通人家中。
從CPU的陰影中走出來,輝達不只是另起爐灶,更是另造世界。從Denny’s洗碗的小子到AI革命的領頭羊,黃仁勳用GPU打造的,不只是一個產品類別,更是一場改寫科技史的平行進擊。
在輝達迅速崛起的背後,硬體團隊從未停下腳步。當軟體如火如荼地開發CUDA時,工程師們也在晶片設計上開疆闢土,為超級運算鋪設硬體基礎。他們開始在每一塊GPU晶片上開闢專區,專門為高效能運算(HPC)服務。首席晶片設計師阿爾瓊.普拉布(Arjun Prabhu)曾形容這些晶片內部如同一座座高速運轉的微型城市──數十億顆晶體管像士兵般排列整齊,以光速運作,精密度不亞於紐約的地鐵網絡。普拉布更說,自己的靈感常在夢中浮現。
然而,當CUDA在2006年正式推出,市場反應卻冷得像掉進北極冰窖。這套技術雖然前瞻,卻讓華爾街一頭霧水。外界搞不懂:一家靠賣遊戲顯示卡起家的公司,怎麼突然轉向做什麼「群眾用的超級電腦」?儘管外界冷眼相待,黃仁勳從未動搖。他堅信CUDA不只是技術上的創新,更是一場思想上的革命。他不只是想做一個好產品,他想顛覆整個主流的計算方式,重塑電腦科學的根基。
但理想很美,現實很骨感。到了2008年,輝達股價慘跌七成,幾近腰斬。市場唱衰聲不絕於耳,媒體一片看空,甚至有人揣測Nvidia會被吞併。董事會裡風聲鶴唳,緊張氣氛瀰漫。老牌董事吉姆.蓋瑟(Jim Gaither)坦承,他們費盡心力只為保住公司,不讓激進股東趁火打劫、分屍獵物。為了重振聲勢,董事會甚至請來前NFL球員、行銷鬼才童恩.哈德森(Dawn Hudson)加盟,期望她能帶來新的突破思維。
《黃仁勳傳》告訴我們,但真正讓黃仁勳重燃信心的,不在矽谷,不在華爾街,而是在台灣──他造訪台灣大學物理教授趙挺偉的實驗室時,意外看見一幕動人場景:簡陋實驗室中,一台用GeForce顯示卡和電風扇拼湊出的「DIY超級電腦」,正在模擬宇宙大爆炸演化。滿地的顯示卡盒子、轟轟作響的風扇、簡單到近乎草台班子的設備,卻承載著頂尖科學家的畢生成果。那一刻,黃仁勳徹底明白:即使全世界不理解你的理想,只要有一個人能用它改變世界,就足夠了。
然而,那畢竟是鳳毛麟角。像趙挺偉這樣懂得善用CUDA的使用者,在當時幾乎是特例。CUDA下載量在2009年達到巔峰後連三年下滑,輝達前途未卜。為了拓展應用場景,黃仁勳不得不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他們主動出擊,把CUDA推銷給高頻交易員、石油探勘工程師、分子生物學家,甚至還跟通用磨坊合作,利用GPU模擬冷凍披薩在烤箱中如何由內而外酥脆、起司拉絲。
但在這一片看似沒有落腳點的市場中,還有一個冷門中的冷門──人工智慧(AI)。當時,AI在學術界的地位比邊緣人還邊緣。影像辨識、語音識別進展遲緩,神經網路更是學界眼中的「上世紀遺產」,被打入冷宮。沒有人認為那玩意還能有什麼作為。輝達的深度學習研究員卡坦察羅回憶,他的指導教授根本不鼓勵我碰神經網絡,因為大家都認為那是沒前途的東西。
但黃仁勳就是這樣一個人:越被看衰,越敢出手。他不怕冷門,甚至偏愛冷門──因為熱門市場早就塞滿了競爭者,而冷門領域,正是打造奇蹟的溫床。當全世界還在玩傳統CPU的線性遊戲時,他早已押下全注,在GPU的平行運算與深度學習上開疆闢土。那時沒人看得懂他想做什麼,但他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不是跟在潮流後面,而是創造下一個潮流。
這場豪賭,不僅冷,還幾乎被看成一場空想。可黃仁勳從來不怕空想。他怕的,是不敢夢、不敢賭、不敢輸。這場由CUDA點燃的革命,已經埋下火種,雖然當時微弱,卻注定燎原。
但黃仁勳不是不懂風險,他只是早已學會:真正的創新,永遠不是從人潮洶湧的路上走出來的,而是從無人問津的小徑上走出來的。他要賭的,是未來,而不是當下的掌聲。這場豪賭看似孤注一擲,實則深謀遠慮。火種已點,只等風起。
黃仁勳從來不是一個按牌理出牌的人。在其他企業還在為產品定位、業務轉型開長達數月的策略會議時,他只花了一封週五深夜的電子郵件,就宣告了一項足以翻天覆地的決策──Nvidia,不再是一家圖形公司,而是一家人工智慧公司。這封信字數不多,卻字字千鈞。一如他一貫的風格:果決、乾脆、不留餘地。
與此同時,黃仁勳找來輝達的AI負責人卡坦察羅,做了一個腦力激盪式的思考實驗──如果現在把公司八千名員工全叫到停車場,你可以選擇任何人加入你的AI團隊,你會怎麼挑?這可不是戲言,而是他真實思考與決策的方式:去層級、去官僚、去框架,回到最直覺的選才──誰能衝,誰能跑,誰就上。
黃仁勳管理企業的哲學,是「以光速思考」。在輝達,沒有什麼「你的部門、我的部門」那一套。牆不存在,層級模糊,唯一要求:動作要快、思考要準、回報要狠。每位員工每週都要提交一份「五件最重要的事」清單。他親自讀這些報告──多數是深夜處理,有時一封回信就三五個字,冷峻得像一則勒索信,但每句都打中要害。高階主管笑稱,那不是回覆,是「精準投彈」。
黃仁勳也不是坐在象牙塔裡下指令的CEO,而是會隨時現身的突襲者。許多員工有過這樣的經歷:正在電腦前工作,黃仁勳突然出現在背後,問一句:「你現在在做什麼?」這一問,能讓辦公桌瞬間變成審訊台。要嘛講出價值,要嘛講不出話。
黃仁勳的領導風格,剛中帶柔、詩意中帶壓力。他鼓勵員工瞄準那些「零→十億美元」的市場,也就是一開始連顧客都不存在的空白領域──正如當年沒人相信CUDA,他卻孤注一擲。
但與多數矽谷領袖不同,黃仁勳不靠演講征服人心,也不走鋒芒畢露的魅力型領導。他總說,他沒什麼特別動機,不覺得自己有多厲害。董事蓋瑟卻說得直白,指出他是無可取代的。共同創辦人馬拉考斯基更是一針見血認為他三十歲時就決定了──要打造一家偉大的企業。
馬拉考斯基稱自己唯一的超能力是「做作業」。輝達軟體部門主管則補充,他可以在一個週末內學會任何一門學科。這種近乎變態的學習能力與執行力,讓他從一位默默無聞的工程師,變成站在全球科技頂端的掌舵者──而那張地圖,都是他自己畫的。
在馬拉考斯基的企業哲學裡,最令人震撼的,不是對成功的追求,而是對「失敗」的坦然。他認為:失敗不該被藏起來,而要被公開分析、集體檢討,成為全公司的教材。有一次,輝達推出一款顯示卡,風扇聲響大如直升機,過熱、效能差,簡直災難級產品。但他沒有追責,沒有炒人,反而讓產品經理站上台,當著幾百名員工的面,逐條解析所有決策錯誤。
這不只是一次公開懺悔,更是一場坦率文化的宣告。而輝達,甚至拍了一支搞笑短片,讓這位經理主演,把失敗的顯示卡當作吹葉機使用,供媒體播放。這種自嘲精神,不僅讓員工釋懷,也重塑了「失敗」的定義──不是污點,而是養分。
但這種高壓與透明,也不是每個人都受得了。軟體主管迪爾克斯指出,誰能撐得住,一看便知。有人開始防衛,我就知道,他撐不了。黃仁勳本人也不否認他不好搞。因為他的大腦在想一套東西,嘴巴在說另一套。當這兩者差太多,他就會爆炸。
輝達員工私下形容:跟他共事,就像把手指插進插座──電力十足,但一不小心就會被電飛。然而,這間被電得刺刺的公司,流動率卻低得驚人。早期員工傑夫・費雪(Jeff Fisher),早已財務自由,卻仍堅守崗位。他說指出,他們很多人,其實現在都是財務上的志工。因為他們相信這個使命。
黃仁勳的兩個孩子,原本都在旅館業工作。幾經父親「苦口婆心」──或者說強力遊說,最終也加入了輝達。甚至當年短暫出走的卡坦察羅,幾年後也回鍋。這裡像是一場科技教會,黃仁勳既是祭司,也是工頭。他不只是改變了一家公司,更改寫了整個產業的走向。他教人怎麼走一條無人相信的路,怎麼在眾人離場後繼續下注,怎麼用一個夢,撐起一個國度。
AlexNet的橫空出世,猶如一道天雷劈開了時代的天幕,不只開啟了深度學習的黃金年代,也為輝達打開了通往未來的康莊大道。這個過程可參考《AI科學家李飛飛的視界之旅》(The Worlds I See: Curiosity, Exploration, and Discovery at the Dawn of AI)(請參見〈【GENE思書軒】AI,以及孕育AI的人:《AI科學家李飛飛的視界之旅》〉)。
2012年,這款由加拿大多倫多大學學生打造的神經網路模型,在圖像辨識比賽中擊敗所有傳統演算法,一舉成名。它的運算,正是依賴GPU──也就輝達的核心產品。從那刻起,AI從學術邊陲衝進主舞台,輝達也從遊戲界的顯卡之王,搖身一變,成了AI時代的基石。到了2016年,矽谷創投傳奇人物馬克・安德里森(Marc Andreessen)直言不諱表示,他們投資的所有AI公司,沒有一家不是建立在輝達平台上的。
同年,輝達推出史上第一款專為AI打造的超級電腦──DGX-1,重達數百磅,如金屬巨獸。為表重視,黃仁勳親自將首台設備送往OpenAI。開箱的不是別人,正是時任董事長伊隆・馬斯克(Elon Musk)。他拿著美工刀,割開包裝,彷彿切開的,不只是一層紙箱,而是一個新時代的大門。
2017 年,Google發表名為「轉換器」(Transformer)的神經網路架構,震撼整個AI界。隔年,OpenAI以此為基礎,訓練出第一代GPT模型,正式踏上語言理解與生成的新征途。這些模型所需的龐大計算,正是靠輝達超級電腦的GPU所支撐。當ChatGPT在2022年底對外公開時,那股排山倒海的熱潮,不僅顛覆了全球對AI的想像,也點燃了輝達的市場引擎。訂單如雪崩般湧入,伺服器工廠幾乎晝夜不眠,只為應付那宛如饑渴星球般的市場需求。
最新一代的訓練模組DGX H100,重達七十磅,單價高達五十萬美元。這台仿若黃金打造的運算巨獸,不僅效能是訓練原始ChatGPT系統的五倍,連訓練AlexNet都只需不到一分鐘。全球科技公司搶破頭,訂單排到天邊去。輝達預估,到今年底,DGX H100的出貨量將突破五十萬台,等同於半個AI星球在同步啟動。
這場橫掃全球的浪潮,不是偶然,更不是運氣。它背後是一場漫長、孤獨又堅定的賭局──靠的是黃仁勳那種近乎偏執的「做功課」精神、對失敗公開剖析的文化,以及一種領導哲學:不喊口號,只做下一步。他曾說,自己沒有什麼超能力,只是永遠比別人多準備一步。這樣的平凡信念,卻鋪出了一條不平凡的征途。這不是一場短跑,是一場耐力+判斷+毅力的長跑。而黃仁勳,正是那個從起點就看準終點的跑者。
今天的輝達,早已站在這場AI革命的風暴中心,操盤著推動未來的引擎。隨著神經網路持續進化,它們的運算力不僅直逼人類,甚至連創造者自己都開始感到震驚。單靠一台DGX H100,已經難以滿足最新一代AI模型的胃口。輝達現在採用「機架疊加」策略,一機架塞滿數十台DGX H100,有時甚至如同圖書館書架一樣,一整面牆、幾百萬美元的設備,堆疊成一座座鋼鐵大腦,專門用來訓練下一個AI巨獸。
OpenAI 聯合創辦人伊利亞.蘇茨克維(Ilya Sutskever)曾說得直白:如果你相信人工神經元就像生物神經元,那麼訓練模型,就等於在訓練一個新型人腦。這句話一度聽來匪夷所思。人類不是靠看幾千萬張貓照學會辨識貓,也不是讀完百科全書才學會寫作。但從演化的角度看,生物神經系統歷經億萬年才成形,而這些模型只用幾個月就能達到類似的結果。輝達的卡坦察羅補充說得好:人類學到的知識,最終都被刻進了大腦的物理結構裡。而現在,AI模型也在做同樣的事,只是──快了千萬倍。
這種進化,已不是模仿,而是加速重構未來不再只是科幻小說的舞台,而是輝達冷靜計算過的藍圖。每一顆GPU都像是為未來量身打造的燃料晶片,而黃仁勳與他的團隊,則是負責點火的那雙手。
ChatGPT的繼任者GPT-4,更像一頭披著語言外皮的智能巨獸,不僅能寫論文、解數學題,還能將餐巾紙上的草圖瞬間轉換成可運行的網站,甚至在美國LSAT法學院入學考試中考出高達88分的成績,超越九成考生。
這樣的AI,未來將如雨後春筍般接連問世──有的會管理投資組合,有的操控無人機,有的模仿逝者聲音、生成虛假影像;有的寫音樂、編詩、寫程式、設計基因定製藥物;甚至有一天,我們將不得不正視一個令人頭皮發麻的可能性:我們正在與比我們更聰明的存在共處。
而這場智慧革命背後最強大的推手,正是輝達。這也是為什麼,輝達的DGX H100單價高達50萬美元,毛利率高得嚇人,逼近七成。這樣的利潤結構,如同血腥味在海中擾動,瞬間引來一群嗅覺靈敏的科技鯊魚。Google、特斯拉、新創公司如Cerebras無不殺入戰局。Cerebras執行長安德魯・費德慢(Andrew Feldman)更語帶不滿地說:他們(輝達)只是在敲詐客戶,只是沒人敢說出口。黃仁勳則一如既往犀利反擊指出,他們的模型能幫助客戶降低其他成本。買得越多,省得越多。
但最戲劇性的競爭,來自家門之內──AMD的執行長蘇姿丰,正是黃仁勳的堂妹。這對堂兄妹的傳奇背景簡直是小說都不敢這麼寫:同樣來自台灣、年輕時同樣移民美國、同樣投入晶片產業、同樣站上世界巔峰,且各領風騷。蘇姿丰自2014年執掌AMD以來,將這家公司股價推升三十倍,硬生生從英特爾手中奪回大片CPU市場,如今正虎視眈眈地進攻AI領域。
黃仁勳表示,他其實是直到蘇姿丰成為AMD的CEO,才第一次見到這位堂妹。兩人個性迥異:她低調、穩健,黃仁勳則張狂、犀利;她穩紮穩打,黃仁勳則敢於豪賭。但如今,兩人的戰場已經從家族支線,變成半導體王者的正面交鋒。
2023年九月某個陰鬱的週五,為了寫《黃仁勳傳》,作者維特前往一場極具象徵意義的活動:在一座俯瞰太平洋的高級度假村,黃仁勳接受Nvidia首席建築師柯浩(Hao Ko,音譯)的公開訪談。遠遠望去,兩人站在懸崖邊,談笑風生,穿著如出一轍:黑皮夾克、黑牛仔褲、黑運動鞋。只是 柯浩更高,黃仁勳則更「有電」。這場由全球建築設計名門Gensler贊助的活動,本應是理性、嚴謹、專業的建築對談。但只要黃仁勳一站上台,一切「正經」便會自動下線。
黃仁勳開始大開黃腔、前後搖晃,整個人像是電流通體,講話節奏俐落、反應快如閃電。雖然他剛在早上才對另一組聽眾發表過長篇演說,但站在舞台上的他,依然緊張──他其實討厭公開演講。
這點黃仁勳私下坦承過。但一旦登台,彷彿切換人格,自信從容、幽默風趣,連現場的建築師們也笑得前仰後合。他介紹Nvidia總部的建築設計時,語氣裡透出一種「理工男的浪漫」:起伏的屋頂結合天窗與遮陽片,可以讓自然光灑入建築,卻又避開直射的刺眼陽光──功能與美感兼具,效率與詩意並存。
為了更具體說明科技如何與空間融合,他讓柯浩戴上VR頭盔,連接至輝達的GPU機架,讓現場所有人即時「看到」建築裡的光線流動。那一刻,虛擬與現實的邊界徹底模糊,科技與設計真正合而為一。
這正是輝達的精神縮影。它不只是一家硬體公司,而是一個文明架構師,用晶片為未來搭骨架,用演算法為世界輸血。黃仁勳,也早已不是單純的CEO,而是AI時代的活標誌──穿著黑皮衣、笑裡藏刀,用矽晶片在世界的地圖上劃出未來的邊界。
柯浩至今仍記得那次「十秒奇蹟」。那是黃仁勳親自下的戰帖──原本一項VR裝置的設計變更需要五個小時才能處理完成,他不甘心。黃開始追問、挑戰、施壓,一步步逼出極限,最後工程團隊竟將處理時間壓縮至十秒。這種對「速度與精度」雙重極致的偏執,早已融進Nvidia的血液,也寫進了它總部的每一根鋼梁。那棟由Ko主導、黃仁勳親自參與設計的總部大樓,不僅橫掃各大國際建築獎,也讓柯浩一戰成名。但榮耀背後,他的記憶卻是一種難以言說的壓力。
大樓完工那天,一切都很完美。然後黃仁勳忽然問:那個飲水機為什麼擺在一處靠近洗手間的區域,飲水機配置皆符合法規與設計邏輯──但他仍皺著眉質疑飲水機怎麼能放在廁所旁邊。這不是龜毛,這是他的本能。他承認自己永遠不滿足,不論什麼東西,他只看到「還不夠完美」的部分。這不是作秀的完美主義,而是一種貫徹始終的哲學信仰──凡事皆可再好一點。
有人問他:如果回到二十年前,他還會不會押上整家公司,去賭像CUDA一樣無人看好的技術?黃仁勳他只說了一個字:「Omniverse。」
這個名字,已預告了他下一場豪賭的規模。Omniverse是輝達在打造的工業級虛擬宇宙,一個融合VR、物理模擬與AI的平台,目的是在數位空間裡,以毫米級精度模擬現實世界的每一個細節──讓汽車公司模擬自駕系統、城市規劃師預演交通模型、建築師實驗陽光如何灑進建物的午後。這不是區塊鏈的熱炒,更不是虛擬社交的糖衣,而是工程現實的超級沙盒。
這場賭局瘋狂、昂貴、不被看好,但黃仁勳早已不是那種等市場「看懂」才出手的人。他從來不等共識,他創造共識。當別人還在預測趨勢,他已開始建設基礎設施;當別人問「元宇宙是不是死了」,他說:「才剛開始。」他的成功來自他的眼光;但他的傳奇,來自那種不斷皺眉、不肯鬆手的執念。就算已站在全球市值最高的企業金字塔頂端,他仍然會在飲水機邊停下腳步,低聲說:「這裡,可以再好一點。」這不是完美主義,這是世界被推進的動力。
這是一個從洗碗槽走上世界舞台的故事。一位台灣少年,在風雨中淬鍊意志、在技術與市場之間孤注一擲,最終帶領一家公司站上人工智慧浪潮之巔,重塑整個產業的神經中樞。
《黃仁勳傳》的傳奇,不只是關於晶片、AI或市值,而是一種時代精神的體現──對未來毫不妥協、對現狀永不滿足、對失敗公開直面、對完美窮追不捨。他從不口出豪言要改變世界,卻用一張張晶片,靜悄悄地改寫了世界的運作方式。
這,就是他最可怕,也是最迷人的地方。
當你以為事情「差不多了」,他總能看見──那還不夠。世界之所以不斷前進,就是因為有這樣的人,始終站在那裡,眼神銳利、語氣平靜,指著某個細節說:「還能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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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2月10日 星期三
AI霸主顛覆世界的競賽
回首過去幾年,人工智慧(AI)無疑是最耀眼的明星,掀起的科技革命猶如一場席捲全球的風暴。AI爭霸戰戰,彷彿一部現代版的《孫子兵法》,各大科技巨頭運籌帷幄、縱橫捭闔,爭奪AI的霸主之位。自從OpenAI的ChatGPT橫空出世,便如同一顆震撼市場的驚雷,徹底點燃了全球AI競賽的烽火。科技領域一夕變天,群雄並起,局勢風雲變幻,宛如春秋戰國群雄逐鹿,一場沒有硝煙的智慧之戰悄然展開。
Google率先出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推出Gemini,旋即又推出NotebookLM,意圖在研究與寫作輔助領域拔得頭籌,搶占市場先機。Anthropic則揮舞著「安全對齊」的大旗,讓Claude成為行業內獨樹一幟的存在,在一片技術狂潮中力求穩健。
同時,伊隆.馬斯克(Elon Musk)旗下的xAI推出Grok3,憑藉其多維度的學習能力和靈活的應用場景在市場中快速竄起,引發廣泛關注。而Meta AI則藉由LLaMA展現其在大型語言模型上的深厚積累,加速推動AI研究與應用的前進步伐,進一步激化這場技術競賽的火熱程度。Perplexity AI也在透過結合大型語言模型與即時搜尋結果,致力於提供迅速且可靠的資訊查詢與回答體驗,成為使用者在日常資訊搜尋以及深入研究中的得力助手,為這場科技競賽再添新變量。
然而,就在美國科技巨頭如火如荼拼殺之際,中國的一匹黑馬Deepseek橫空出世,來勢洶洶,震動全球市場。Deepseek的崛起,讓西方科技公司驚覺這場競賽已不再是西方的獨角戲,而是全球化的軍備競賽。蘋果、亞馬遜等科技巨擘雖然表面上風平浪靜,暗地裡卻已經開始密謀布局,深藏不露,隨時準備亮劍,殺出一條血路。這場AI諸神之戰,才剛剛揭開序幕。
作為學者,我和不少同事本以為AI的崛起會成為我們的得力助手,讓學術研究事半功倍。然而,現實卻如同一場啼笑皆非的鬧劇──AI工具層出不窮,更新速度快如疾風,讓人目不暇接,學習曲線更是如刀劍般陡峭,每天在各種新工具間來回切換,簡直是心力交瘁、疲於奔命。
原本希望AI能夠化繁為簡,結果卻弄得愈簡愈亂,資訊爆炸的混沌之中,反倒讓人迷失方向,彷彿身陷一座AI迷霧森林,四處碰壁卻找不到一條清晰的捷徑。這樣的景象,豈不是極具諷刺意味?
但換個角度思考,這或許正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創業機會!市場迫切需要一個「AI管理的AI」,一個智慧中樞來統籌所有AI工具,根據使用者需求,自動選擇最適合的AI來完成任務,如此一來,不僅能大幅減輕學者與專業人士的負擔,更可能成為下一個AI市場的新風口!畢竟,當AI之間的競爭越來越激烈,人類的痛點也越發顯現,而解決這些痛點的創新,往往才是改變市場格局的關鍵。
AI的故事,宛如一場翻天覆地的神話,是一群企業家與科技巨擘主演的現代版普羅米修斯傳說。他們從神明手中竊取智慧之火,並將其交付給人類,而這團火焰,正是驚天動地的通用人工智慧(AGI)。然而,這場革命究竟是人類進步的榮耀曙光,還是潘朵拉盒子中無法逆轉的詛咒?我們是否正在親手鍛造一個遠超人類掌控的智慧體,最終導致不可挽回的後果?
如今,AI已展現出驚人的語言理解、資料處理與創造能力,從ChatGPT的橫空出世,到DALL-E、Midjourney等圖像生成AI的神奇創作,無一不讓世人瞠目結舌。AI甚至能夠通過高難度考試,與人類對話時流暢自然,足以以假亂真。
然而,這場技術奇蹟的背後,也伴隨著無數憂慮──人類的工作是否會被取代?AI是否會徹底改變我們的社會結構?甚至更進一步,這場科技變革是否會威脅到人類的生存?我們是否已踏入了一條不歸路?
在這場AI競賽如火如荼之際,美國彭博專欄作家帕米.奧森(Parmy Olson) 出版了她的最新力作──《AI霸主:OpenAI、DeepMind與科技巨頭顛覆世界的競賽》(Supremacy: AI, ChatGPT, and the Race That Will Change the World)。這本書不僅記錄了這場驚心動魄的AI競爭,更深入剖析了 Google(DeepMind)與微軟(OpenAI) 之間的明爭暗鬥。
在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中,兩大科技巨頭不計代價投入資源,試圖在AI領域奪得王者之位。然而,這場競爭的背後,隱藏著一場關於人類未來的深刻辯論──AI究竟是天使還是魔鬼?這場科技革命的終點,會是人類邁向智慧新紀元的輝煌時刻,還是一場無法收拾的災難?
《AI霸主》 正是在這場刀光劍影的對峙之際問世,恰似戰爭方酣,硝煙未散,未來走向仍然撲朔迷離。這本書如同一面鏡子,映照出AI競逐背後的權力遊戲與道德困境,也讓人不禁發問:這場科技革命究竟會帶領人類步入新紀元,還是最終淪為曇花一現的科技泡沫?
奧森筆下的矽谷,並非未來感十足的烏托邦,而更像是一座權力與金錢交織的鬥獸場。在這場遊戲中,科技大亨們個個自詡為時代的領航者,卻對科技對社會的影響視若無睹。這裡沒有英雄,只有棋手,每個人都在算計著下一步該如何制衡對手、壯大自己,把所謂的理想包裝成高尚的願景,卻難掩骨子裡的逐利本質。
但這些科技巨頭的影響力,絕非虛構的科幻劇情。他們的一念之間,可能顛覆世界經濟格局,也可能讓人類社會步入未知的險境。《AI霸主》的駭人之處,在於它讓人意識到,當我們仰望這些「改變世界」的企業家時,是否已誤把野心當作理想,誤把投機當作天賦?
伊隆.馬斯克曾被外界視為「異於常人的獨行俠」,但讀完《AI霸主》,才發現他其實只是矽谷億萬富翁中最張揚的一位。他的狂妄、他的不安定,使他即便置身於這群自詡為 「新時代救世主」 的科技狂人之中,仍顯得特立獨行。書中不乏對他的犀利剖析,揭露他如何在AI戰局中從盟友變成敵手,如何在理想與野心之間反覆搖擺,最終走向與OpenAI分道揚鑣的道路。
如果說這場AI革命是一場棋局,那麼棋手無疑是兩位舉足輕重的科技領袖──DeepMind創辦人德米斯.哈薩比斯(Demis Hassabis)與OpenAI執行長山姆.奧特曼(Sam Altman)。奧森透過縝密的調查,揭露了這兩位「AI 天才」如何在挫折中崛起,如何憑藉野心、智慧與機運,一步步將自家企業推向技術巔峰。
哈薩比斯,來自倫敦的AI天才,集國際象棋大師、遊戲設計師與AI研究員於一身,他的夢想並不僅僅是開發強大的AI,而是打造能夠解開宇宙終極奧秘的超級智慧。他認為,AI 不應該只是一個模仿人類行為的工具,而是應該進化到足以探索科學、醫學、甚至哲學 的層面,成為人類智慧的終極延伸。
另一邊,則是OpenAI的靈魂人物──奧特曼。一位史丹佛大學輟學生、撲克高手、新創圈的老江湖,從小就在聖路易斯成長,從以投資種子階段初創公司為業務的創投公司Y Combinator的青年才俊一路崛起,最終站上AI戰場的風口浪尖。他的競爭對手與盟友們,共同譜寫了這場科技革命的史詩,當中包括哈薩比斯,以及OpenAI的早期資助者、如今的對手──馬斯克。
這場AI戰局的開端,本是基於共同的憂慮──奧特曼與馬斯克於2015年攜手創辦OpenAI,希望打造一家比Google更開放、負責的研究機構,誓言開發 「安全且民主化的AI」。然而,理想終究敵不過現實,隨著AI技術突飛猛進,這家公司漸漸偏離最初的願景,走向利益至上的道路。
隨著AI燒錢速度遠超預期,資金成為企業生存的決定性因素,馬斯克與奧特曼的理念產生嚴重分歧。最終,馬斯克憤而離開,與OpenAI分道揚鑣,並在不久後加大對自家AI研發計畫的投入,試圖親手打造與OpenAI分庭抗禮的AI帝國。這場從合作走向敵對的變局,不僅是個人恩怨的角力,更映射出AI產業背後 道德與利益的激烈交鋒。
這場AI戰爭,除了技術的對決,更是一場企業策略與理念的角力。DeepMind自創立之初,便堅持AI的安全性,甚至要求Google設立獨立倫理委員會,以確保AI不會被濫用。然而,奧森一針見血地指出,Google 最終並未真正兌現這一承諾,商業利益仍然凌駕於道德規範之上。
哈薩比斯試圖透過AI解決人類醫療診斷、藥物研發、氣候變遷 等重大議題,他的願景遠比商業應用來得深遠。然而,Google 這家商業巨獸顯然無法滿足於純粹的技術突破,而是希望DeepMind能帶來實際的市場回報。這場理念與現實的拉扯,使哈薩比斯不得不面對來自企業的現實壓力。
另一邊,奧特曼則選擇與微軟聯手,讓OpenAI獲得資金與算力支持,但同時試圖保持一定的獨立性,使OpenAI獲得10億美元的天價投資,並推出震撼世界的 GPT-3、DALL-E 和ChatGPT,讓AI正式踏入大眾市場。他的策略可謂鋌而走險、破釜沉舟,他的信條是 「邊做邊學」,即便AI仍存在許多未知風險,他依舊選擇迅速推向市場,讓世界來適應技術,而非讓技術等待世界。這種近乎賭徒式的打法,雖然讓OpenAI風光無限,但也引發了業界的高度憂慮──AI的潛在風險是否已被嚴重低估?
對微軟執行長納德拉(Satya Nadella) 而言,這不僅是投資AI的策略選擇,更是一場關乎微軟未來命運的豪賭。在微軟因雲端市場競爭壓力而焦頭爛額之際,納德拉在一次太陽谷峰會的樓梯間交談中,被奧特曼的AI願景深深震撼,最終決定以靈活的策略合作模式取代直接收購,確保微軟既能優先獲取OpenAI的技術,又不影響OpenAI的獨立性。這筆交易不僅讓微軟在AI賽道上一騎絕塵,更令Google陷入手忙腳亂的應對之中。
如今,微軟將ChatGPT技術無縫整合進Bing搜尋、Office產品等核心業務,讓AI深入企業與消費者的日常工作,而Google卻因內部決策遲滯而顯得步履蹣跚,彷彿一頭被困在自己廣告帝國的巨獸,無法迅速調轉方向。
最具諷刺意味的是,這場AI革命的技術基石,竟然來自Google內部的發明!2017 年,Google Brain的研究人員開發了「轉換器」(Transformer)技術,這正是 GPT 中「T」的由來。換句話說,OpenAI 用Google的技術打敗了Google!
那麼,為何OpenAI能夠勢如破竹,而Google卻遲遲無法迎頭趕上?奧森一針見血地指出:Google深陷「官僚遲滯」,過度保護其搜尋與廣告帝國,導致它錯失了AI革命的黃金時機。正當OpenAI大刀闊斧地推動技術落地,Google卻仍在權衡利弊,猶豫不決,最終讓OpenAI搶先一步奠定了市場主導地位。
但OpenAI的成功,絕不僅僅是Google的錯失所致,還有一個極為關鍵的推手──AI圈內的低調奇才,亞歷克.拉德福德(Alec Radford)。奧森特別提到了這位AI圈內少為人知的技術功臣。這位工程師在轉換器技術的基礎上,開發出更強大的「生成式預訓練轉換器」(Generative Pretrained Transformer,GPT),讓AI能夠透過少量示例快速學習新任務。當OpenAI發現這項技術的潛力時,立刻調整方向,孤注一擲,全力押注GPT,這一賭注最終讓OpenAI贏得了AI產業的主導權。
ChatGPT便是一個典型案例──它雖然能夠進行極為流暢的對話,但仍然存在錯誤、偏見,甚至會產生「幻覺」(Hallucination),即AI編造虛假資訊 的現象。當這些技術被應用於新聞、醫療、教育等關鍵領域時,後果將難以預測,甚至可能造成不可逆轉的社會影響。
奧森在書中指出,這場AI競賽的最大隱憂,正是這些科技公司在 「商業化衝刺」與「安全審慎」之間搖擺不定。但這場技術狂潮究竟是未來的榮光,還是潘朵拉盒子中難以逆轉的詛咒?隨著OpenAI聲勢如日中天,微軟的BingAI戰略展開猛烈攻勢,Google則步步為營,試圖扳回一城。然而,這場AI戰爭的終章,仍未寫下。
在這場眩目的技術狂潮背後,卻潛藏著令人不安的黑暗角落。當我們驚嘆於ChatGPT的流暢對話、DALL-E的繪畫天賦時,卻鮮少有人意識到,這背後不僅燃燒著驚人的算力,更吞噬了海量能源,加劇了全球環境負擔。
每當使用者在ChatGPT上輸入一個問題,背後可能牽動著數十萬個家庭一天的電力消耗。這種驚人的能源需求,猶如一頭吞噬資源的巨獸,在暗中拉高碳排放,成為環保危機的新推手。然而,這些科技公司卻對此三緘其口、秘而不宣,如同當年加密貨幣產業對挖礦能源消耗的選擇性失明,只顧技術競賽的狂飆,卻將環境代價拋諸腦後。
然而,AI的「隱形成本」遠不止能源消耗,更涉及一個令人震驚的資料標註產業鏈──一個由低薪勞工默默支撐的隱形帝國。AI看似自動運行,仿佛擁有「智慧」,但現實卻遠比科幻小說更殘酷。全球數以萬計的低薪勞工,正替AI「標記資料」,幫助它理解語言、辨識圖像、清理偏差。他們來自印度、菲律賓、非洲等地,在惡劣的工作環境下,長時間從事單調、繁重的訓練工作,卻只能領取微薄的工資。
更諷刺的是,這些科技巨頭們從不承認這些「無名英雄」的貢獻,反而營造出AI「自學成才」 的假象,讓大眾誤以為這些機器是憑空變聰明的,而非來自千萬名標註工人日復一日的勞動成果。這種科技神話,不僅掩蓋了AI產業的階級剝削,還讓社會低估了AI背後的人力成本。
然而,更可怕的是,AI不僅反映人類社會的不公,還在無聲無息間加劇這些不公。奧森在《AI霸主》中直指另一個令人擔憂的趨勢——AI正在讓種族歧視、性別歧視與階級鴻溝變得更加根深蒂固。AI並非超然物外的智慧體,它所學習的資料,正來自我們這個充滿偏見的世界。這意味著,當AI進入政府、教育、醫療等關鍵領域時,它的決策可能無意間強化既有的不公,進一步擴大貧富差距與社會不平等。
這種「資料歧視」,比人為偏見更為隱蔽,因為它披上了「科學決策」的外衣。當AI被應用於銀行貸款、求職面試、法庭判決等場景時,這些無形的資料偏差可能讓弱勢族群永遠無法翻身,而這一切,卻在科技光環的掩蓋下,顯得無懈可擊。
然而,奧森對這場AI風暴的剖析,卻有些點到為止、避重就輕。雖然《AI霸主》緊抓AI競爭的商業與權力角力,但她對AI的技術科普卻顯得蜻蜓點水。對於非專業讀者而言,書中充斥的技術縮寫,讀來彷彿一堆天書,難以真正理解AI背後的技術邏輯。此外,她對AI失控的潛在風險,竟然輕描淡寫。
然而,這場AI革命的風險,真的只是杞人憂天嗎?許多AI研究者警告,當AI具備推理與自主決策能力時,它可能對人的發展,早已不僅僅是工程師的科技突破,而是牽動整個社會的權力分配、價值觀選擇與人類命運。
奧森在書的中段才開始探討AI是否真的具備我們賦予它的「智慧」,還是只是一種強大的語言預測機器?許多AI專家認為,當前的大型語言模型(LLM)本質上更像是「類固醇版本的自動填詞功能」,它們並不具備真正的理解力。AI不懂情感、不具備意識,更談不上獨立思考,它只是基於海量資料的統計運算,預測下一個最可能出現的單詞,然後用流暢的語言將其包裝得「像是有智慧」。
這種「擬人化的錯覺」,可能導致人類對AI過度信任,甚至將決策權交給機器,這才是AI發展最大的風險。今天的AI,看似更聰明、更靈活,但它的「智慧」,究竟來自機器自身,還是僅僅是人類智慧的投影?這仍是一個懸而未決的謎團。這場AI革命的終局,究竟是人類智慧的巔峰,還是走向不可挽回的深淵?
我們,仍然站在歷史的十字路口,等待時間給出最後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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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1月27日 星期四
如何讀懂樹的微宇宙
還記得兒時的塗鴉嗎?那時的我們,手握蠟筆,在白紙上畫下一棵「經典」的樹:一個綠色的大圓球,配上一根筆直的棕色樹幹,宛如一根插在地上的棒棒糖。那時的我們天真爛漫,總以為這就是樹的全部。然而,歲月如梭,當我們長大成人,見多識廣,許多人對樹的印象卻依舊停留在這般簡單的圖像中。
記得在馬來西亞那烈日炎炎的青少年時期,我們總愛在古老的榕樹下避暑。那棵榕樹枝繁葉茂,如同一把碩大的綠傘,撐起一片陰涼。樹下的小吃攤上,吆喝聲此起彼伏,風中夾雜著湯麵、炒粿條的香味,讓人垂涎欲滴。
人們行色匆匆,對榕樹的存在視而不見,只把它當作一片遮陽的庇護。然而,在些那盤根錯節的樹根旁,總有香爐,供奉著牌位。小時候,我們曾好奇地問大人,為什麼要拜一棵老樹?大人笑笑說:「這老榕樹見證了人間滄桑,早已成精。」那時的我們滿腦子天馬行空,想像著樹木幻化成人形,在夜晚悄悄漫步,卻從未真正理解這句話的深意。
如今想來,那些榕樹的確「成精」了。它們見證過多少風雨雷電,多少滄海桑田,多少人來人往,多少悲歡離合?它們的枝幹上,那些深淺不一的裂紋,或許是被歲月雕刻的年輪;它們的樹葉間,斑駁的光影,像極了時光的剪影。這棵樹不僅僅是一片涼意,更像是沉默的老者,靜靜地注視著世間的一切,用它們那飽經風霜的面容,訴說著無聲的故事。人們只看到了它們的外在涼意,卻很少有人願意停下腳步,聆聽它們內心深處的低語。
當你真正靜下心來,凝視一棵樹,你會發現,它絕非只是綠葉和樹幹的組合,而是一部充滿韻味的自然詩篇。每一片葉子、每一道年輪,都是大自然低語的詩句,每一條枝幹、每一個結疤,都在悄悄訴說著時間的故事,猶如歲月刻下的無聲史詩。
《樹的微宇宙:樹木隱藏的微小線索如何揭開大自然的祕密》(How to Read a Tree: Clues and Patterns from Bark to Leaves)這本書正如一把打開自然密碼的鑰匙,帶領我們穿越綠蔭,窺探樹木背後隱藏的奧秘。它就像是森林中的一盞明燈,讓我們在繁葉之間找到一條通往自然真理的小徑。
《樹的微宇宙》不僅僅是一本關於樹的科普書,更像是一場自然的心靈之旅,讓人讀之忘倦。正如品茗一杯陳年普洱,韻味深長,令人回味無窮。作者特崔斯坦·古力(Tristan Gooley)的文字如行雲流水,既充滿詩意,又富有科學的嚴謹性,讀來讓人心醉神迷。
翻開《樹的微宇宙》,便如同踏入一片知識的森林。古力用他那匠心獨具的筆觸,讓我們從樹木的形狀、葉片的顏色,到枝幹的生長方向,無不見微知著。每一片葉子、每一條樹幹的紋路,都蘊藏著大自然的玄機,等待我們去發現。
《樹的微宇宙》像是一位沉默的導師,悄悄地揭示了自然界的奧秘,讓我們在不知不覺中增長見識。讀完這本令人著迷的書後,你再也不會用同樣的眼光看待一棵樹了。它教會我們如何從樹木的「語言」中解讀氣候的變遷、地質的變化,甚至是人類活動的痕跡。
古力不僅僅是一位學者,更是一位行走的自然百科全書。他的觀察力如同火眼金睛,將平凡的枝葉變成了故事的線索。他並不是那種只在書桌前敲字的學者,他親自涉足各種極端環境,在北大西洋的小船上測試維京人的航行方法,甚至與穿越炙熱的撒哈拉沙漠。
古力還是唯一一位曾經獨自駕駛飛機和帆船橫渡大西洋的在世之人,真可謂是經風霜、見世面。他的經歷讓他的文字更具說服力,他筆下的每一棵樹、每一片葉,都彷彿帶著自然的氣息,讓我們如臨其境,親眼見證那些歲月刻畫在樹木上的無聲詩篇。
在古力的世界裡,樹木不再是沉默的背景,而是充滿智慧的講述者。它們用年輪訴說著四季流轉,用葉片的光影記錄著日月更替。無論是狂風肆虐的暴雨之夜,還是陽光明媚的和煦午後,每一棵樹都在書寫屬於自己的傳奇,等待我們去傾聽、去解讀。
《樹的微宇宙》讓我們重新認識身邊的樹,讓我們在平凡中發現非凡,在寧靜中聆聽自然的心跳。它讓我們的視野不再侷限於眼前的樹影,而是透過樹木這扇窗,看見廣袤天地之中的無限可能。
我一直以為自己對校園的樹木瞭若指掌,畢竟常常都在校園內散步。然而,當我打開《樹的微宇宙》這本書時,彷彿戴上了一副全新的眼鏡,整個世界瞬間變得截然不同。原本習以為常的樹木,像是突然換了容顏,透過新的視角,我看見了它們深藏不露的秘密,彷彿撥開迷霧見青天,讓我從樹木的外表洞察到它們的內心世界。
古力告訴我們,樹木與動物大相逕庭。動物的身體結構早已寫入基因,千篇一律,難以變通,但樹木卻是一幅未完成的畫作,充滿了無限的可能性。你見過每一隻貓犬都有四條腿,但你見過哪兩棵樹的枝椏是一模一樣的呢?樹木的生長完全取決於它們所處的環境,面對陽光、土壤、風雨的變化,它們總能見招拆招,靈活應對,長出獨一無二的姿態。
這種適應力讓我不禁聯想到我們的人生。每一次選擇、每一場風雨,都是命運的雕刻刀,最終將我們打磨成各自獨特的模樣。樹木用它們千變萬化的枝幹告訴我們,無論風雨如何摧殘,只要根系深植土壤,總能枝繁葉茂,再度綻放生機。
更讓人驚嘆的是,樹木的秘密如同撲朔迷離的謎題,每一個細節都是一把打開自然之門的鑰匙。看似相同的兩棵樹,卻為何形態各異?原來,每一道裂紋、每一片葉子的角度,都在訴說著它們與周遭環境的互動故事。《樹的微宇宙》教會我們如何「以小見大」,從一根枯枝、一片落葉中,窺見整個生態系統的變遷,猶如透過鑰匙孔窺探出壯麗的天地。
《樹的微宇宙》不僅讓我們學會解讀樹木,更讓我們懂得如何解讀生活。正如每棵樹都有屬於自己的成長之路,經歷著風霜雨雪,吸收著陽光雨露,最終成為一片別具風采的森林中的一員。
《樹的微宇宙》的開篇,便如同一把神奇的鑰匙,打開了大自然的密碼箱,告訴我們樹木的魅力並不僅僅停留在它們的名字之中,而在於我們如何用心去觀察它們。古力用他如火眼金睛般的觀察力,帶領我們從樹木的形狀、顏色到枝幹的生長方向,一步步揭開自然的玄機。
在古力的筆下,樹木不僅是景觀的一部分,更像是一張天然的地圖。無論是針葉樹林在寒冷地區的主宰地位,還是林間小路中若隱若現的自然提示,每一株植物都在用無聲的語言告訴我們地形的起伏、氣候的變遷,甚至是人類活動留下的印記。
古力像是一位樹木的翻譯官,解碼那些「消失的樹枝」背後的故事。光禿禿的枝幹、南側的眼睛、防禦的樹枝,無一不是大自然經歷風霜雨雪後,留給我們的智慧標記。這些痕跡就像時光的指紋,每一條裂紋、每一片葉子,都是樹木與周遭環境對話的見證。
風吹拂過樹冠,留下豎琴樹、旗化現象、彎折的樹幹,甚至是那些彆扭之樹。古力用生動的筆觸,描繪出風與樹之間的搏鬥,讓我們從樹木的姿態中讀出風向和氣流的秘密,彷彿置身於一場自然的詩意舞蹈中。
每一棵樹幹的彎曲、分叉,都是樹木在向我們訴說它的成長歷程。而當我們把目光轉向地下,樹根的形狀、擴展的方式,則像是大地的密語,揭示著土壤的秘密。從「幽閉恐懼症」的緊密根系到「漂流物模式」,這些都是樹木與大地之間無聲的交流,讓我們在無聲中領略到自然的無窮智慧。
古力並未放過任何一片葉子或一寸樹皮。在他的描述中,葉子的形狀、大小、顏色變化,以及樹皮的紋理、粗細,皆能成為我們解讀樹木健康、環境變化的線索。那些「泛黃」的葉子、「藍色愉悅」的光影,無不讓人驚嘆於自然的巧奪天工,彷彿每一片葉子都是一個世界,每一段樹皮都是一部史詩。
四季輪轉,樹木的變化成為大自然最精妙的時鐘。古力帶領我們走進「春天的粉色與淡色」、「秋天的怪癖」,以及「花之羅盤」和「樹木日曆」的奇妙世界。他讓我們明白,樹木是如何透過葉片的變色、花朵的開放,向我們傳遞氣候、時令的訊息,猶如一位細心的時光守護者,記錄著天地之間的分分秒秒。
《樹的微宇宙》之所以讓人感動,不僅在於它科學的嚴謹與自然的美麗,更在於它教會我們如何與自然心靈相通。在樹木的枝葉間,在微風拂過的樹冠下,我們能聽見大自然的低語,感受到天地萬物之間的和諧。書中的每一頁,似乎都在引領我們走向一場與自然的對話,讓我們不再只是過客,而是成為自然的一部分。
樹木的堅韌、適應力和靈活性,無不提醒我們在人生的風雨中,學會隨遇而安。即使遭遇挫折,像被砍伐的橡樹一樣,只要根還在,就有重新長出嫩芽的希望。這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生命力,讓我們在面對困難時,能夠保持心中的那一抹綠意。
《樹的微宇宙》讓我們明白,世間萬物皆有語言,只要我們細心聆聽,無論是自然、社會,還是內心深處,都會告訴我們它們的故事。我們需要做的,不過是放慢腳步,睜大眼睛,張開耳朵,讓每一棵樹、每一片葉子、每一絲風,都成為我們探索世界的嚮導。
無論身處城市的水泥叢林,還是遠離塵囂的荒野,《樹的微宇宙》都將成為我們的最佳夥伴。古力擁有用幽默和深刻見解解釋最複雜想法的罕見天賦,讓人不禁沉浸其中,欲罷不能。這本書既是自然的指南,又像是一場與大自然的心靈對話,充滿了啟迪與驚喜。
當我們了解了梧桐樹如何抵抗城市壓力、椰子樹為何向大海傾斜,便會發現自然界的每一個設計都是精雕細琢,充滿了造物主的智慧與慈悲。《樹的微宇宙》教給我們的不僅僅是知識,更是一種「見樹又見林」的智慧,讓我們能夠在平凡中發現非凡,在細微之處體會天地之大。
《樹的微宇宙》無疑是自然愛好者和好奇心滿滿的讀者的一場盛宴。如同「柳暗花明又一村」,這本書將帶我們走出日常的思維,進入一個充滿驚奇的自然世界。我們將從每一片樹葉的顫動中聽見風的私語,從每一個樹幹的年輪中看見時間的痕跡,讓我們的人生也如同大樹般枝繁葉茂,充滿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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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1月26日 星期三
演化是一場「將錯就錯」的混亂拼裝工程
今年春節,我如往年一般滿懷期待地踏上東南亞之旅,準備與馬來西亞的家人到峇里島共度一個溫馨而愉快的假期。腦海中浮現的,是陽光慵懶地灑落在碧波蕩漾的海面上,熱帶水果香氣四溢、鮮甜多汁的滋味,還有家人團聚時的歡聲笑語與豐盛佳餚。
然而,現實卻狠狠地給了我一記當頭棒喝——這趟原本應該悠然自在的旅行,竟然成了一場身心俱疲的生存考驗,猶如《人在囧途》的真實翻版,可謂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讓我深刻體會到演化帶來的「甜蜜負擔」。
一切的噩夢,從我的肩膀開始。年初,我的肩膀旋轉肌肌腱因撕裂而不得不接受微創手術,雖然醫生信誓旦旦地保證手術順利,恢復期卻比我想像得更加痛苦萬分。在東南亞悶熱潮濕的氣候下,我不得不全程揹著護具,彷彿披上了一副行走的鎧甲,每走一步都汗如雨下。
這時,我才真正意識到,演化雖然賦予人類靈活的雙手,但這份恩賜卻也伴隨著沉重的代價——肩膀,作為雙手靈活活動的樞紐,雖然能讓我們精細操作各種工具,卻也因此變得異常脆弱,一不小心就可能受傷。成也演化,敗也演化,這場與肩膀的「拔河比賽」,無疑讓我輸得體無完膚。
此外,我親身體驗了汗腺演化的殘酷現實。我們人類祖先長時間奔跑、狩獵獵物,其中一個關鍵因素便是我們遍布全身的汗腺,這讓我們在乾燥炎熱的環境下,透過汗水蒸發來有效降溫。然而,當這套散熱系統遇上潮濕炎熱的熱帶海島氣候,情況便急轉直下——汗水流個不停,但潮濕的熱空氣讓它蒸散不掉,於是,讓身體像是被困在巨大的人體蒸籠中,簡直就是活受罪。
還有由於手術後行動不便,起身下床成了一門功夫,稍有不慎便可能導致意想不到的後果。而這「後果」,果然來了——某天清晨,我翻身起床,沒想到這看似微不足道的動作竟然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剎那間,我感覺腰部猛然一緊,一道銳利的劇痛瞬間沿著脊椎竄升,讓我當場動彈不得。我心頭一沉,糟了,閃腰了!
骨盆的薦髂關節受到波及受了傷,導致我每走一步都寸步難行,疼得冷汗直流。此時,我才真正體會到人類直立行走的沉重代價——雖然雙腿得以解放,讓我們能夠俯瞰世界、發展文明,但代價卻是脊椎和骨盆承受著遠超過負荷的壓力,稍有不慎就可能受傷。
就在我以為厄運已到達巔峰時,命運卻還是讓這趟旅程彷彿變成了一場地獄級難度生存挑戰,而接下來的關卡,則是讓人窒息的——感冒加鼻竇炎雙重夾擊!
最初,我只是覺得鼻塞、頭脹、喉嚨發癢,還以為只是輕微的不適,結果情況急轉直下——鼻涕像決堤的洪水狂瀉不止,咳嗽連連,整個人昏昏沉沉,幾乎喪失戰鬥力。但最折磨的,還是鼻竇炎的趁火打劫,讓我彷彿變成了一個自帶水泥的人形堵塞管道,鼻子難以呼吸,晚上睡覺時甚至得靠嘴巴來維持基本生存。
這時,我才驚覺,人類的扁平臉部結構雖然讓五官更加立體美觀,但卻讓鼻竇的引流變得極為不順暢,一旦感染,痰液無法正常排出,整個人瞬間陷入窒息式折磨。這一刻,我多麼羨慕長鼻子的動物,比如大象或狗,它們的鼻腔通暢無阻,哪像我們人類,一感冒就彷彿被「封印」一般,連正常呼吸都變得奢侈!
這趟旅程,原本應該是愜意的海灘度假,結果卻變成了一場身體極限挑戰賽。從肩膀的手術後遺症,到汗液的蒸籠,還有腰椎的突發傷害,再到鼻竇炎的無情襲擊,我每天都在和自己的身體「周旋」,這讓我深刻體會到:演化或許讓人類變得更聰明、更強大,但同時也留下了無法忽視的「設計瑕疵」。
我們總以為演化是一場精雕細琢的「設計」,適者生存,留下的必然是最完美的方案。然而,《失控的演化群像:合作、攻防、惡意與自私基因,從物種怪奇案例看見天擇的限制與多樣性》(Flaws of Nature: The Limits and Liabilities of Natural Selection)這本書卻顛覆了這種想法。作者安迪・道布森(Andy Dobson)幽默地指出,演化並非精密規劃,而更像是一場「將錯就錯」的混亂拼裝工程——只要能讓物種存活,就算方案再爛,照樣能延續千萬年。
比如,鯙科魚類擁有一組能從喉嚨彈出的「第二組顎」,活像電影《異形》中恐怖的噬人怪物,讓人不禁倒吸一口涼氣。然而,這卻未必是最理想的設計——畢竟,其他掠食者只需張嘴一咬就能輕鬆捕食,根本不需要如此大費周章、花拳繡腿。這就像是一場演化的「炫技大賽」,並非最有效率,卻莫名其妙地存活了下來。
長頸鹿的喉返神經也是個活生生的演化「烏龍」。這條本該直接連接喉部的神經,卻鬼使神差地繞過心臟,畫了一個毫無必要的大圈,導致神經長度遠超應有的距離。這簡直就像是從家裡客廳走到廚房,卻偏偏先繞一圈樓下的便利商店——既沒效率,還浪費能量。要說這是「智慧設計」,恐怕連設計師自己都不好意思承認吧!
更別說雄孔雀的炫目尾羽,看似華麗無比,實則是演化的「自戀陷阱」。為了吸引異性,雄孔雀演化出這套「行走的花車」,每當求偶季節,牠們便使勁張開羽毛,炫耀著那一身五光十色的奢華裝扮。然而,這種設計雖然能讓雌性傾心,卻也讓牠們變成掠食者眼中最醒目的移動神主牌,簡直是「紅顏禍水」的極致體現。這類不計後果的演化,讓人不得不感嘆:「自作孽,不可活!」
道布森在《失控的演化群像》中強調,演化的目的從來不是追求完美,而是「能活下來就行」。無論某個生物特徵有多愚蠢,只要不影響繁衍後代,就能一直被保留下來。這讓我不禁思考,人類雖然擁有無與倫比的智慧與技術,但我們的身體結構卻漏洞百出——肩膀容易受傷、渾身大汗、腰椎脆弱、鼻竇排痰困難……這些問題看似不合理,卻都能找到演化的影子。這恰恰印證了道布森的觀點:大自然並非精雕細琢,而是東拼西湊,把一個「湊合能用」的方案強行推向未來。
例如,大象的牙齒便是一個令人咋舌的例子。大象一生只有六副牙齒,當最後一組牙齒磨損殆盡時,牠們便無法進食,最終活活餓死。這樣的「一次性配額」明顯是個設計缺陷,但由於大象通常早已完成繁殖任務,這項機制便未被淘汰,反而成為大象演化的一部分。這再次證明了,演化不是精密設計,而是將錯就錯的歷史遺留,只要能撐到繁殖成功,就算爛方案也能被延續千萬年。
在我們的想像中,自然界的競爭是一場公平的「軍備競賽」,獵物越來越快,掠食者越來越強壯。然而,演化的競爭並不總是對等,甚至可能將某些生物逼上死路,讓牠們在看似「進步」的道路上步步驚心,最終走入「演化陷阱」。
以瞪羚與獵豹的對決為例,瞪羚為了逃離獵豹的追捕,演化出驚人的奔跑速度,幾乎能風馳電掣、腳底抹油。但弔詭的是,獵豹的狩獵成功率卻沒有隨之提高,反而因為高速衝刺帶來極大負擔,導致體力透支,獵食失敗率居高不下。換句話說,速度的提升並未帶來掠食效率的增加,反而讓獵豹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困境——爆發力再強,也無法長時間維持;狩獵技術再精湛,也扛不住失敗的消耗。這讓人不禁懷疑,演化究竟是在讓物種變得更優越,還是把牠們推向更加極端的生存風險?
在我們的刻板印象中,自然界的主宰者應該是老虎、鯊魚、雄鷹這類掠食者,牠們擁有強健的體魄與無可匹敵的獵殺能力。然而,道布森卻提出了一個顛覆性的觀點——演化的最大贏家,其實是寄生生物,而非掠食者!
《失控的演化群像》指出,寄生生物不需要靠速度或力量與獵物搏鬥,而是透過「狡詐的策略」巧妙地操控宿主,讓對方為自己服務。例如,一些寄生蟲竟然能改變宿主的行為,使其變得更容易被捕食,以便寄生蟲順利進入下一個宿主體內,簡直是生物界的「陰謀大師」。
其中一個最讓人不寒而慄的例子,是某種能夠「催眠」螞蟻的寄生蟲。這種寄生蟲能讓螞蟻的腹部變成鮮豔的紅色,使牠看起來像一顆熟透的漿果,吸引鳥類啄食。而當鳥類吞下螞蟻後,寄生蟲便能順利轉移到鳥類體內,完成下一個生存階段。這種借屍還魂式的演化策略,讓人不禁感嘆,在生存之道上,狡猾往往比強壯更重要。
《失控的演化群像》最迷人的地方,不只是它顛覆性的生物學觀點,還有它詼諧幽默的敘述方式。道布森把演化比喻為「大自然的拼裝工程」,強調演化不會回頭修正錯誤,而是一路將錯就錯,能湊合就行。這種筆法不僅讓科學知識變得親民,更讓讀者在捧腹大笑的同時,重新審視自然界那些看似「荒謬絕倫」的生物適應現象。
最終,作者在這本書裡試著讓我們明白了一個道理:演化的目標從來不是讓生物變得完美,而是讓它們能夠存活,把基因存續下去。無論是獵豹的極限速度、大象的牙齒限制,還是寄生蟲的陰險詭計,這一切都只是演化這場「大混戰」的結果。
讀完這本《失控的演化群像》,你或許會開始以全新的眼光看待這個世界,甚至重新審視人類自身的演化缺陷。畢竟,我們的身體也充滿了「拼裝痕跡」,每一個不合理的「設計」,都是演化過程中的湊合產物。這或許也是我們應該帶著幽默感看待生命的原因——因為,這場演化遊戲,實在是又荒謬又精彩!
本文原刊登於博客來OKAPI閱讀生活誌
2025年11月19日 星期三
探索夢的疆界——從清醒夢到夢裡的訓練
我對做夢情有獨鍾,因為身在夢境就像經歷無法預測的奇幻旅程,讓我暫時擺脫現實的桎梏,遨遊在光怪陸離的世界。有時,我能騰雲駕霧;有時,我能闖入不存在的城市,與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一起打怪探險。我認為若非在夢中,此生恐怕難以體驗這些離奇的場景。甚至,我的某些夢境竟然會在現實中上演,宛如命運的伏筆悄然揭曉。雖然理智告訴我,「預知夢」是大腦對記憶與潛意識的重組與解讀,但我的心底仍難掩幾分訝異。或許,夢境的魅力不僅在於它的奇幻無邊,更在於不確定的神秘感。畢竟,人生如夢,何不讓這場夢多添幾分奇幻與趣味呢?
人的一生有將近1/3的時光都在夢境中流轉。過去的科學家大多關注在快速動眼期,認為我們每晚約有兩小時沉浸於夢中。然而,後續研究卻顛覆了這項假設——做夢並非快速動眼期的專利,而是可能發生於睡眠的任何階段。這意味我們在夢中的時間遠超預期,彷彿與大腦締結了一紙夜幕低垂後無聲的契約。
美國知名神經外科醫師兼神經科學家詹迪爾(Rahul Jandial),以妙手回春的醫術和鑽研大腦的奧秘、探索人類心智的幽微角落而聞名。他在《我們為何會做夢:睡夢中的大腦如何激發創造力,以及更好地改善清醒時的生活》(This Is Why You Dream: What Your Sleeping Brain Reveals About Your Waking Life)中,帶我們潛入夢境的深海,揭開大腦睡眠時的神秘面紗。
大腦的創作工廠
本書涵蓋夢境的多種面貌,從解析噩夢、情色夢,到夢境對健康與幸福的潛在影響。其中最令人著迷的是「清醒夢」,即人能在夢中意識到自己在夢中,甚至能掌控夢境的發展。這不僅能啟發科技的創新,對人類的未來產生深遠影響。過去也為無數天才帶來靈感——苯環、元素週期表、DNA 結構的發現等,皆受益於夢境的啟示。
當白晝的理性暫時被關閉,夢就像是大腦在狂歡,讓想像、情感與視覺系統全面啟動。在夢裡,負責邏輯推理與檢驗現實的「執行網路」偃旗息鼓,而「預設模式網路」則如脫韁野馬馳騁——我們夢中變幻莫測的場景,便是由電脈衝與葡萄糖編織,這也是大腦在夜晚高效運轉的證明。
夢境的轉變並非完全隨機,而是基於相似性、情緒、聯想記憶等內在規律進行。這些規律讓夢境雖然變幻莫測,卻仍有邏輯,讓我們不會在夢中感到突兀,而是自然地接受當中的場景。
夢境也有可能是基因與演化的產物,根據跨國的研究顯示,做夢者無論其文化背景,主題皆驚人地一致:被追逐、考試、情色經驗。夢境也反映人類共同的恐懼與焦慮。學齡前的兒童夢境特色,常受故事與卡通影響,但隨著他們的年齡增長,做噩夢的頻率上升,為成人的五倍。不過,雖然噩夢令人不安,卻是心理發展的必經之路。有趣的是,那些常在考試前夢見遲到、忘記複習的學生,成績表現往往較佳。這類「災難夢」或許是大腦的模擬訓練,助人提前適應挑戰,提升應變能力。
夢與我們健康的關聯
詹迪爾表示,夢既非睡眠的附屬品,也非大腦的「雜訊」。神經科學研究顯示,做夢是大腦的重要功能之一,與記憶處理、情緒調節、創造力、問題解決、心理健康密切相關。當睡眠嚴重不足時,大腦甚至會跳過非快速動眼期,直接進入快速動眼期來補充做夢時間。在某些罕見的「致死性家族失眠症」(fatal familial insomnia)中,患者會因無法入睡而在清醒時看到生動的夢境,因此無法區分虛實。從這點看來,夢不一定與睡眠相依相存,甚至可能比睡眠更重要。
如今,我們逐漸了解睡眠對身心健康的重要性。然而,我們需要的或許不是睡眠,而是夢。夢境如生命的「無聲歌劇」,讓我們在平凡的日子裡體驗不凡。夢並不是虛無縹緲的幻象,而是通往內心深處的橋樑。不過,解讀夢境並非像翻閱夢境字典那般容易。詹迪爾直言,許多關於夢的解釋往往是牽強附會,讓人以偏概全。他認為夢是大腦在特定時刻的投影,隨著人生的不同階段而改變。
夢境也可能是健康狀況的預警訊號,例如帕金森氏症、阿茲海默症等神經疾病的早期徵兆,甚至成癮與憂鬱症惡化的警報。帕金森氏症患者在夢中出現激烈動作,例如揮拳、踢腿、大聲喊叫,甚至從床上摔下,就是因為大腦無法正常抑制肌肉活動。阿茲海默症患者則會頻繁做與空間迷失相關的夢,例如夢見自己迷路或無法找到回家的路。憂鬱症患者則經常夢見失敗、孤獨、無助或反覆出現災難性場景(例如墜落、死亡)等。
詹迪爾不僅剖析了夢境的奧秘,也提供實用建議來挖掘自身潛能。他認為,解讀夢境是打開內心世界的鑰匙,探索自己的深層情感。透過夢境,我們也許能換個視角審視生活,挖掘潛藏情緒,理解潛在的焦慮與壓力。夢境中的負面情緒可能反映心理壓力或憂鬱症的惡化,提醒我們應適時尋求心理諮詢。
詹迪爾指出,清醒夢不僅能增強自我意識,還能提升幸福感。如今清醒夢是科學研究的新領域,已逐漸不再是科幻情節。就如這期56頁的文章〈擺脫噩夢,夢境工程改善身心健康〉指出,受試者利用智慧型頭帶、震動感測器等設備,在清醒夢中可獲得現實感受。未來,或許我們能「設計」夢境,在夢中自由翱翔、與偶像對話,甚至探索宇宙奧秘。應用清醒夢可拓展至心理健康,尤其對創傷後壓力症(PTSD)患者而言,透過夢境訓練可重塑創傷記憶,學習掌控夢境。除此之外,清醒夢還能改善睡眠、激發創造力,甚至提升解決問題的能力。畢竟,大腦在夢境中學會打破界限,現實中自然也能突破框架。
試想未來有一天,我們能像訂電影票一樣選擇夢境內容——今晚想遨遊星際?沒問題!想加入中世紀魔法學院?你的大腦已經準備好!甚至,未來科學家或許能把夢境記錄下來,讓我們「重播」夢境,甚至與他人共享。
《我們為何會做夢》宛如一場腦科學與夢境的對話,透過生動筆觸帶領我們徜徉夢的奇幻國度。它不僅啟迪心靈,也讓我們重新審視夢境與睡眠的價值。在夢境的指引下,或許我們能揭開更多生命的奧秘,邁向嶄新的自我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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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1月4日 星期二
是誰打造身體的銅牆鐵壁?
嚴冬來臨,寒風陣陣。此時人類的宿敵,細菌和病毒容易找到空檔侵犯人類的健康。今年還多了幾種過去較少討論的面孔,例如在中國的「人類間質肺炎病毒」會造成長者的氣管阻塞和倦怠無力;而在日本由微小病毒B19造成的「蘋果病」,則導致民眾的皮膚出現紅斑。再加上餘波未息的新冠疫情,這些看不見的敵人讓我們的冬日雪上加霜。
試問,在新冠疫情肆虐期間,多少人做到口罩不離臉,酒精隨身帶,然而隨著時間流逝,又有多少人已逐漸把那些苦痛拋在腦後。人們總是容易「好了傷疤忘了痛」,當疫情趨緩時,是否還能保持那份對健康的謹慎與珍惜?
冬日時節,在流感、新冠和各種病毒虎視眈眈,伺機捲土重來的情況下,能未雨綢繆地接種疫苗、勤洗手和戴口罩才是明智之舉。身體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守護健康,才能笑迎生活中接踵而來的挑戰。
當問起「誰在保衛我們的健康?」人們往往想到醫護人員、藥物、甚至衛生習慣,這些固然重要,但真正的主角是我們那默默勤懇守護的免疫系統。《免疫:認識你的免疫系統,45個打造身體堡壘的必備知識》(Immune: A Journey into the Mysterious System That Keeps You Alive)的作者德特默(Philipp Dettmer)其實並非科學家,而是科普愛好者。他的科普頻道「Kurzgesagt–In a Nutshell
」,以清晰的動畫和深入淺出的講解,深受全球觀眾喜愛,至今已有近2000萬的訂閱數。他的起點來自於32歲時被診斷出癌症,但在與病魔對抗的過程,他對免疫系統產生了深厚的興趣。於是他把這份理解化為對知識傳播的熱情,成為一位自學的免疫學「專家」。
人體裡的特種部隊和情報官
德特默形容免疫系統為忠誠的「守衛軍隊」,不分晝夜地在體內巡邏,阻止病原體的入侵。然而這支「軍隊」有時會疲憊、來不及反應。這時,疫苗的介入便成為身體保衛戰的關鍵。疫苗的機制是以毒攻毒,讓免疫系統能事先「模擬演習」,提前熟悉敵人的樣子,為之後的戰鬥準備。每一劑疫苗的接種,都為免疫系統添加一層銅牆鐵壁,守護著我們的健康。每年在台灣的流感大流行期,接種疫苗約能降低數十萬人感染的風險,並有效減少重症與死亡的發生;新冠疫情期間,全球使用了超過130億劑的疫苗,避免了至少數千萬人死亡,也減輕醫療資源的壓力,對於之後全球的經濟復甦大有助益。
要如何把身體守護得固若金湯?首先皮膚是最外層的「城牆」,它由多層死細胞堆疊而成,堅韌如磚石,另外汗液還帶有抗菌物質,讓病原體無法輕易突破;黏膜則像「護城河」分佈於身體內部如氣管、胃腸道等處。這些黏膜看似柔弱,卻能透過分泌黏液和派駐免疫細胞,築起靈活的屏障。由於這些精巧的防線,讓我們身處在細菌病毒環佈的環境中仍能保持氣定神閒。
但是,如果病原體突破前面提到的第一道防線,免疫系統會立即警鈴大響。體內的巨噬細胞化身「大食怪」,吞噬前來的敵人並啟動戰鬥訊號;嗜中性白血球則是免疫系統的快打部隊,面對敵人,抱持著即使「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也在所不惜的模式。這些免疫系統的迅速行動還能引起發炎,透過「火燒連營」來壓制病原體;自然殺手細胞如同「精衛隊」般地巡視身體,如果發現到異常細胞就會迅速出手,消滅病毒感染的細胞或癌細胞;樹狀細胞則像「情報官」,收集敵人特徵,為後續的適應性免疫提供情報。
與先天性免疫的「普遍掃蕩」不同,適應性免疫是支精挑細選、訓練有素的「特種部隊」,核心成員為T細胞與B細胞。適應性免疫的運作像一場高明的戰爭藝術。當病原體入侵時,「情報官」樹突細胞會迅速收集敵人的特徵(抗原),把情報傳遞給適應性免疫的核心部隊。在雙重確認情報準確性,才活化T細胞與B細胞。
一旦T細胞活化,會迅速分化為不同類型:輔助者T細胞如同「戰場指揮官」發號施令,協調其他細胞聯合作戰;殺手T細胞則是「刺客」,能精確識別並摧毀被病毒感染的細胞。B細胞則會進一步轉化為漿細胞,製造大量抗體。這些抗體像網子捕捉病原體,並召募其他免疫細胞將其殲滅。
抗體的標示讓打擊更精確
抗體是適應性免疫中最具標誌性的武器,就像「密鑰」與「鎖」的完美匹配,能精確鎖定病原體上的特定結構,並發揮多重作用。不僅如此,抗體還能黏附在病原體上,將其標記為「待處理對象」,吸引巨噬細胞或嗜中性白血球等免疫細胞前來「打掃戰場」。抗體的存在讓免疫系統的效率大幅提升。正是分工明確、協調有序的「部隊」,讓適應性免疫成為對抗病毒與細菌的終極武器。
如果我們生活作息紊亂,這支「軍隊」就會疲憊不堪,無法全力以赴地抵禦敵人;此外隨著年紀增長,若再加上慢性病例如糖尿病或化療等治療,免疫系統更容易雪上加霜;另外環境污染、季節變化也容易導致免疫系統腹背受敵;飲食中若缺乏維生素和微量元素,會讓免疫細胞像缺糧的士兵,打仗時有氣無力;最糟糕的是,當免疫系統過度緊繃,長期處於慢性發炎的狀態,可能自亂陣腳,反過來搞壞身體!
免疫系統就像雙刃劍,過強或過弱都會為身體帶來災難:羸弱的免疫系統無法抵擋病原體;而過強的免疫反應則會觸發嚴重的過敏,甚至導致自體免疫的疾病。這尤如一場迴圈戰,德特默在討論免疫失衡的時候,也詳細地解釋了如何把免疫「這隻雙刃劍」從失控中拉回。
想要把免疫系統從失控中拉回,最需要的就是「平衡」而非「強化」。這種平衡猶如在做工精良的木製傢俱中一支互相契合的榫卯,需要順應生活的自然規律:均衡飲食、適度運動、不抽菸以及保持愉悅的心情,來維護免疫健康的關鍵。免疫系統在日常中默默運作,幫助我們抵禦外敵,清除癌變細胞,需要我們加倍珍惜。
《免疫》這本書以非常平易近人的方式描述免疫系統的複雜運作,讓我們了解這個安靜的系統是如何構築了我們生命的銅牆鐵壁。讀完這本書,讓我們懷著感恩之心,為免疫系統的辛勤勞動致上最高的敬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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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9月18日 星期四
消失的餐盤從盛產、瀕危到復育的變革之路
懷抱對世界第一強權的無限憧憬,我滿懷期待地踏上美國這片自由與繁榮交織的土地,準備開啟博士研究生涯。在我的想像中,這裡的一切應該如同璀璨的煙火,無論是學術殿堂的思想碰撞,還是日常生活的五光十色,都該充滿驚喜與發現。尤其是超市,我幻想著貨架上擺滿琳瑯滿目的蔬果生鮮,五花八門的美食等待我一一探索,彷彿進入了舌尖上的萬花筒。
然而,現實卻給了我當頭棒喝。
初次踏入美國超市,我的期待瞬間化為泡影。貨架上的蔬果雖然整齊排列,卻品項單薄,乏善可陳。那些紅得發亮的番茄,外表光鮮亮麗,內裡卻味同嚼蠟,完全沒有番茄應有的甘甜與微酸;草莓圓潤得像紅寶石,入口卻寡然無味,彷彿咬下一團精緻卻空洞的塑膠模型。原以為在這個以「豐裕」為傲的國度,餐桌風味應該百花齊放,卻沒想到竟是千篇一律,了無生趣。
為了挽救我們被「食之無味」折磨的舌尖,我們決定轉戰亞洲超市,希望在異鄉找回久違的熟悉味道。幸運的是,終於在貨架間覓得幾樣讓人心頭一暖的食材:翠綠欲滴的蔬菜、鮮嫩細緻的豆腐、飽滿多汁的水果⋯⋯每一樣都彷彿是時光的載體,將我們瞬間拉回家鄉的餐桌,讓人心生慰藉。然而,這場與食材的重逢,也讓我們深刻意識到,這些在記憶中稀鬆平常的滋味,如今竟差點成了遙不可及的奢侈品。
這一刻,我想起童年時光,那些在馬來西亞巴剎(菜市場)的日子。市場裡人聲鼎沸,水果攤上堆滿大地的饋贈:各種椰子、芒果、榴槤香氣四溢,紅毛丹、木薯、香蕉如小山般堆積,濃烈的果香在空氣中飄散,每一口都是對土地的致敬。蔬果不僅是食物,更承載著土地的溫度與生命的氣息。
然而,隨著時代變遷,這些充滿煙火氣的市場正一個個被冰冷的現代超市取代。那些曾經彌漫在空氣中的天然果香,被塑膠包裝的氣味取而代之;攤販熱絡的叫賣聲,被掃碼機的「嘀嘀」聲掩蓋;人情味濃厚的交流,也被商場裡冷冰冰的自助結帳所取代。便捷雖然是時代的恩賜,但我們付出的代價,卻是風味的單調與文化的消逝。這樣的變遷,不只發生在馬來西亞,台灣亦難逃此劫。
當今世界,無論在倫敦、首爾、洛杉磯還是利馬,餐桌上的選擇似乎空前豐富。炒飯、壽司、咖哩、漢堡、比薩、義大利麵等等,五大洲的美味彷彿近在咫尺。然而,這種表面的繁華,掩蓋的是全球食物供應鏈的單一化與標準化。看似應有盡有,實則千篇一律。
全球化帶來了物流的便捷,卻也讓我們的飲食變得毫無個性。如今,全球市場上的香蕉幾乎全由「卡文迪許」這一單一品種壟斷,一千五百多種香蕉品種被拋諸腦後;超市裡的麵包、啤酒、甚至豬肉,背後往往只有單一品系支撐,失去了昔日因氣候、土壤、傳統技藝而產生的千變萬化。農業的大規模標準化,如同一張無形的網,正悄悄剝奪著我們的味覺記憶。
食物不僅僅是溫飽的工具,更是文化的縮影、歷史的載體,也是我們與土地最直接的連結。然而,在效率至上的工業化農業體系下,全球糧食的多樣性正以驚人的速度消失。許多適應不同環境、曾經養育無數世代的農作物,如土耳其高原的卡沃加小麥、祕魯的古老玉米品種,正在歷史的長河中悄然凋零,取而代之的,是大規模、基因單一、產量至上的「高效農作物」。
這是一場無聲的浩劫,一場味蕾的危機,也是一場文化的斷裂。我們吃得越來越豐富,卻嚐得越來越單調;我們的餐桌上充滿選擇,卻愈發感到索然無味。我們以為自己擁抱了世界的飲食文化,實則只是步入了一場全球標準化的陷阱,讓曾經豐富多彩的味道,變成了機械式的複製與貼上。
英國BBC飲食記者丹.薩拉迪諾(Dan Saladino)在其著作《消失的餐盤:走訪五大洲的傳統飲食文化巡禮,探查稀有食物從盛產、瀕危到復育的變革之路》(Eating to Extinction: The World’s Rarest Foods and Why We Need to Save Them)中,揭露了一個令人震驚的事實:人類的飲食習慣在過去一百五十年內經歷的劇變,遠超此前百萬年的演化。在這短短六代人的時間裡,全球化食品體系風起雲湧,將無數珍貴食材推向滅絕的深淵,讓昔日豐饒的餐桌逐漸淪為單調乏味的「複製品」。
薩拉迪諾指出,人類自遠古時代以來,曾經食用六千多種植物,而如今我們的主食來源卻已大幅縮減至九種,其中稻米、小麥和玉米三大作物更是提供了全球超過一半的熱量。這種極端單一的飲食結構,不僅讓糧食供應系統日趨脆弱,亦讓我們失去了千百年來孕育而成的多樣性遺產,令整個農業生態陷入危機。
回顧上世紀,「綠色革命」曾如同救世主般橫空出世,以高產作物與現代農業技術,大幅提升糧食產量,拯救無數人免於饑荒。然而,這場革命看似功德無量,實則暗藏禍根──它以犧牲生物多樣性為代價,讓傳統作物一一被淘汰,取而代之的是少數高產基因改良品種。農業逐步走向單一化、工業化,仰賴化肥、灌溉與基因改造的農作物雖然短期內豐收滿倉,卻讓糧食供應系統變得如空中樓閣,一旦遭遇病蟲害或氣候異常,便有崩盤的風險。當高產與永續無法並存,環境污染、土壤退化與資源枯竭,成為這場農業變革無法迴避的代價。
薩拉迪諾痛心地指出,大自然千百年來創造了食物的多樣性,而人類的食品體系卻正將其一步步摧毀。當世界各地的稻田只剩一種品種,麥田變得千篇一律,那些經過世代篩選、適應當地氣候與土壤的優良作物,便如同昨日黃花,消失在歷史的洪流之中。
以土耳其的卡沃加小麥(Kavilca)為例,這種自新石器時代便紮根當地的古老品種,擁有極強的抗病能力,外殼緊密,可抵禦真菌侵害,甚至可能擁有對新型麥瘟病的抗性。然而,隨著綠色革命席捲全球,高產新品種攻城掠地,傳統小麥品種被棄如敝屣,最終淡出農田,成為歷史長河中的一抹遺憾。
更令人憂心的是,這場飲食單一化的浪潮,不僅衝擊糧食供應,也正在侵蝕人類的健康。飲食結構的單調,使得我們體內的腸道微生物群越發貧乏,而這些微生物對消化系統與免疫力至關重要。隨著傳統食材的消失,許多世代相傳的烹飪技藝也正面臨滅絕的危機,讓餐桌上的文化遺產變得危如累卵。
為了讓我們如親臨現場般感受這場全球飲食變遷,薩拉迪諾在《消失的餐盤》中踏遍五大洲,尋訪那些即將消失的珍稀食材。他以生動的筆觸,記錄這場跨越時空的美食探索,並將其化為一部瀕危食物的百科全書,帶領我們見證那些曾經風光一時,如今卻被邊緣化的食材如何在全球化的洪流中無聲謝幕。
《消失的餐盤》分為十個部分,涵蓋穀物、蔬菜、肉類、魚類、甜食與酒精等類別,逐一揭示全球食物多樣性的流失。每一則故事,不僅為這些瀕危的食物發聲,也為人類敲響了一記記警鐘。薩拉迪諾警告,若我們繼續沉迷於這種單一化的飲食體系,未來的餐桌將變得更加貧瘠,基因多樣性將永遠失落,而人類健康與生態平衡亦將付出難以承受的代價。
《消失的餐盤》並非一場單純的懷舊之旅,而是對全球飲食未來的深刻拷問。飲食的同質化,不僅侵蝕了農業的多樣性,也在悄然改變人類的味蕾。從可口可樂等含糖飲料的風靡全球,到速食文化的滲透,現代人的口味正被甜膩與強烈刺激所俘虜,使那些風味層次豐富的傳統食品日漸黯然失色。
比利時的蘭比克啤酒(Lambic Beer),曾經因其酸澀細膩、風味多層次而備受推崇,然而隨著市場對甜味的偏愛,它的銷量逐漸江河日下;俄羅斯的傳統發酵飲料克瓦斯(Kvass),曾試圖與可口可樂一較高下,甚至打出「為了國家的健康,乾杯克瓦斯!」的口號,但終究敵不過市場的洪流,最終銷聲匿跡。更令人咋舌的是,全球四分之一的啤酒,竟來自同一家企業:安海斯─布希英博(Anheuser-Busch InBev SA/NV,AB InBev),這意味著,無論我們身在何處,端起酒杯時,喝到的幾乎都是同一種風味。
這場「味覺馴化」的浪潮不止於飲品,主食亦未能倖免。在中國,曾經風靡的紅嘴糯米,因產量遠遜於「綠色革命」的高產白米IR8和IR64,而被市場棄若敝屣。這種帶有獨特風味的糯米,原本承載著豐富的文化價值,卻因無法與「產量至上」的市場邏輯抗衡,逐漸消失在歷史長河中。在印度,野生柑橘梅蒙那朗(memang narang),因其苦澀口感與高含量的酚類物質,具備卓越的防蟲抗病能力,卻無法迎合現代人對甜味的偏好,最終被打入冷宮。
這些例子不勝枚舉,足見單一化飲食正在摧枯拉朽般地剝奪我們的農業資源與文化遺產。飲食的消亡,不只是味覺上的喪失,更意味著歷史與記憶的斷裂。從法羅群島的發酵風乾羊肉(Skerpikjøt),日本沖繩的O-Higu地方大豆到喬治亞的傳統陶甕qvevri葡萄酒,這些承載地方風土的珍饈,正在全球化市場的壓力下節節敗退。這些食物不僅代表一種風味,更是文化的承載者,一旦它們被市場淘汰,與之共存的傳統技藝與歷史記憶也將一去不復返。
在坦尚尼亞的灌木叢間,鳥鳴響徹林間,召喚著哈札部落的狩獵者西格瓦茲(Sigwazi)。這不是普通的啼叫,而是一場生物間的精妙協奏:鳥兒與人類並肩作戰,共同尋覓猴麵包樹上的蜂巢。鳥兒在枝頭盤旋,為西格瓦茲指引方向,而他則徒手攀上樹梢,一手揮舞燃燒的樹葉驅趕蜂群,另一手冒著被蜂蜇的風險撕開蜂巢,將香甜的蜜糖拋向地面上的夥伴。而鳥兒則在旁靜候,準備分享它的戰利品——蜂蠟。然而,這樣的景象正逐漸成為傳說。哈札部落的年輕一代,如今只需走進雜貨店,便能輕易購得罐裝飲料,那瓶裝裡的甜膩滋味,正在悄然取代祖先世代傳承的採蜜文化。
在玻利維亞的安第斯山脈,當地農民曾精心培育數百種奧卡酢漿草,這些塊莖植物經過世代演化,適應了極端環境。然而,隨著氣候變遷與新型害蟲侵襲,農民被迫離開祖先開墾的梯田,轉向城市謀生,原有的作物與傳統農耕方式也隨之走向衰亡。
然而,《消失的餐盤》不僅是一場對飲食多樣性的挽歌,更是一種召喚。薩拉迪諾呼籲我們,選擇本地食材、支持小農經濟、尋回那些瀕臨絕跡的傳統烹飪技藝,這不僅僅是對美味的追求,更是對文化的守護。我們的選擇,決定了未來餐桌的樣貌。若不逆流而上,傳統味道將成為記憶裡的殘影,而我們的餐盤,終將失去靈魂。
儘管全球化的浪潮無情拍打著地方飲食文化的根基,仍有一群人選擇逆流而上,誓死守護那些瀕臨消失的傳統食材與烹飪技藝。他們不僅是食物多樣性的最後防線,更是文化傳承的燈塔與火炬手。如同黑夜中的微光,他們努力在這條滿布荊棘的道路上點燃希望,照亮飲食的未來。
在愛爾蘭,莎莉.巴恩斯(Sally Barnes)經營著一家僅存的野生大西洋鮭魚煙燻坊。當全球市場充斥著養殖鮭魚,她卻選擇堅守傳統,根據每條鮭魚的特性調整煙燻技術,確保魚肉能保有最純粹的風味。她自嘲自己是「逆流而上的生物」,如同一條不屈的鮭魚,迎著時代洪流奮力前行,只為守護這門幾近失傳的工藝。
在蘇格蘭的奧克尼群島,磨坊主雷·菲利普斯(Ray Phillips)堅守著一門與風搏鬥的技藝。他種植一種能夠抵禦刺骨寒風的古老大麥,這種作物曾是當地釀酒文化的靈魂,卻隨著全球標準化農業的興起而式微。菲利普斯不僅悉心照料這些麥田,還將古老的磨坊技術毫無保留地傳承給年輕一代,希望這項珍貴的遺產不會在時代巨浪中悄然消逝。
在土耳其的鄉村,農民厄達爾·格克蘇(Erdal Göksu)與妻子菲利斯(Filiz)依舊守護著卡沃加小麥這一古老品種。他們用它烹製令人驚嘆的傳統美食:奶香濃郁的軟奶酪、風味十足的醃菜、混合香料的羊肉,再搭配香氣四溢的小麥飯,喚醒人們對土地與文化的深厚情感。薩拉迪諾的筆觸讓我們彷彿親臨餐桌,聞得到飯香,感受到那份歷史與美味交織的情感。
在墨西哥,一個名為「沒有玉米,就沒有國家」的組織正在與時間賽跑,試圖保護本土玉米不被進口基因改造作物取代。他們深知,玉米不僅是一種糧食,更是文化的靈魂,一旦消失,整個國家的飲食傳統也將土崩瓦解。
在巴勒斯坦,薇薇安.桑蘇爾(Vivien Sansour)為尋找賈杜伊古老西瓜(jadu’i),不惜翻山越嶺。這種西瓜曾是貝魯特到大馬士革餐桌上的珍品,卻因工業化種植而一度絕跡。最終,她在一位老農的抽屜中找到珍藏的種子,讓這顆遺失的文化明珠得以重生。
這些珍貴的地方作物與傳統烹飪技藝,不僅是味蕾的饗宴,更是生態與文化的縮影。例如澳洲的山藥雛菊(Murnong),這種根莖植物曾是原住民狩獵採集者的生命之源,卻在殖民者的羊群踐踏、外來植物入侵與兔子的繁衍下,步入滅絕之境。如今,原住民社區正努力復育這一營養豐富的作物,但它所代表的烹飪傳統與文化記憶,已在歷史洪流中飄搖不定。
類似的故事,也在歐洲的麵包演變中上演。隨著小麥適應南北氣候,黑麥麵包、班諾克圓餅(bannock)等傳統美食逐漸被標準化的白麵包取代。有人或許會問:這些古老技藝是否還有存在的必要? 答案藏在土地與人類的深厚聯繫中——那些麵包的味道,是時光與自然的對話,也是文化的記憶。
面對多樣性的流失,義大利慢食運動創立了「品味方舟」(The Ark of Taste),致力於挽救瀕危食品與地方農作物。如今,「品味方舟」已收藏超過五千種食材,每一種都承載著人類歷史的記憶。當我們支持地方農業、享用這些傳統食品時,不僅是在挽救一種味道,更是在延續一段歷史、一份文化自豪感。
在挪威,斯瓦爾巴(Svalbard)全球種子庫深藏於極地山腹,如同末日方舟般,守護著地球上最豐富的農作物基因,為未來抵禦病害與氣候變遷提供最後一道防線。這些基因的保存,意味著不僅是食物的未來,更是生態平衡的保障。
《消失的餐盤》不僅是對食物的記錄,更是對文化與自然共生之美的禮讚。從法羅群島的發酵風乾羊肉到蘇格蘭的抗風大麥,從安第斯山脈的梯田塊莖到哈札部落的蜂蜜探險,每一則故事都在提醒我們:食物不僅是果腹之物,更是歷史、文化與土地的見證。
我們的餐盤,不應只是口腹之享,而是文化的載體、土地的記憶、自然的回聲。下一次,當你咀嚼一口麵包、啜飲一杯咖啡時,請記得,它們的背後,可能藏著一段正等待被守護的故事。
讓我們的選擇,為未來的餐桌,點燃希望的微光。
本文原刊登於閱讀最前線【GENE思書軒】
2025年9月10日 星期三
是什麼驅使我們成為他人的守護者?捷運奪刀英雄的本能選擇
在台中和台北的捷運系統中,曾發生過驚心動魄的攻擊事件。每當危急時刻來臨,總有乘客義無反顧地挺身而出,冒著生命危險制服行兇者,守護無辜群眾的安全。這些英雄置自身安危於度外,選擇以勇氣和善良對抗恐懼,彰顯了人性中的大義凜然與無私奉獻。
在社群媒體與募款平台上,我們常能看到為重病患者籌措醫療費用,或幫助低收入家庭的感人行動。許多捐款者與受助者素不相識,但依然慷慨解囊,展現「急公好義」的精神。他們在面對他人苦難時的同理與善行,無疑是一道溫暖人心的光芒。
日常生活中,突發意外屢見不鮮:行人摔倒在地,老人因身體不適無法起身。我就親眼目睹幾次:有好心的路人「雪中送炭」,俯身扶助。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善舉,卻充滿溫情,體現了人性中「助人為樂」的利他精神。
《利他衝動:驅策我們幫助他人的力量》(The Altruistic Urge: Why We're Driven to Help Others)由美國心理學家和神經科學家史蒂芬妮.普雷斯頓(Stephanie D. Preston)撰寫,深入探討利他行為的成因,並研究其演化根源及神經科學基礎。她試圖解答人類和其他動物為何會毫不猶豫地幫助他人,以及這種行為是如何在演化中存留的。透過案例與理論,普雷斯頓揭示了利他行為背後「根深蒂固」的衝動以及其運作機制。
《利他衝動》序言以一系列幽默的佛羅里達新聞故事開場,描述一些居民的古怪行為,如孕婦奮力從鯊魚口中救出丈夫。這些故事雖然生動有趣,但普雷斯頓藉此引出一個嚴肅的問題:為何人們會在面對陌生人或動物的危險情況下伸出援手?這些行為往往不是基於理性,而是一種內心深處的「利他衝動」。
普雷斯頓指出,利他行為不僅僅是人類獨有,許多動物也表現出類似的行為,不僅對親屬,甚至跨物種也能觀察到這些行為。例如,海豚曾被觀察到幫助受困的鯨魚,而狗也經常拯救遇險的飼主或其他動物,這些案例顯示了動物之間的跨物種利他行為。她透過多個案例,探討動物界如何表現出不顧自身風險、優先保護他人的行為。
《利他衝動》的核心在於利他反應模型的建立。普雷斯頓提出,這種模型源於動物的演化,尤其是哺乳動物之間的照護行為。她引用母鼠銜回幼崽的實驗來說明這一模型。實驗中,母鼠被放置在一個設有帶電網的環境中,研究人員觀察到,母鼠即使面臨穿越帶電網的風險,仍會努力將受傷的幼崽銜回窩巢。這表明母鼠對幼崽的強烈保護行為超越了對自身安全的考量,顯示了這種利他行為的深層本能。研究還進一步記錄了母鼠的行為反應時間和成功率,強調了這種行為的堅定性和一貫性。這種強烈的「護子」本能顯示出保護弱小同伴的利他行為,並指出這種行為並非僅限於親屬之間,而是一種更深層的本能,甚至可以延伸到無親緣關係的個體上。
普雷斯頓進一步細緻地將利他行為進行分類,從照護子代到跨物種的保護行為,這些行為在不同情境下有其獨特特徵。她指出,這些行為有共通的神經基礎,使得利他反應模型不僅適用於人類,也適用於多種動物,讓我們能更全面理解利他行為的生物學根源。
《利他衝動》中也深入剖析了利他行為的神經基礎,特別是催產素和多巴胺在此類行為中的角色。催產素通常與親密情感和母愛相關,能增強對弱勢者的同理心,激發利他行為。多巴胺則主要提供動機,使人更願意接近需要幫助的人,並在助人後感受到滿足,進一步強化這種行為的動力。
此外,前扣帶皮層和杏仁核等神經區域在利他行為中也發揮重要作用。這些區域涉及情感處理、決策和風險評估,幫助人們在瞬間做出救援決策,而非依賴長時間的理性考量,這也解釋了為何在危急時刻,人們常會「不加思索」地採取行動。
許多哺乳動物如靈長類、大象等,在面臨同伴或其他動物處於困境時,會選擇提供幫助,甚至冒著生命危險。這些行為讓人反思:利他行為是否是生物演化中的共通特徵,甚至是一種適應性?跨物種的行為案例中,我們可以看到人類與動物行為的相似之處。
普雷斯頓詳細分析了影響利他行為的多種因素,例如受害者的特徵、觀察者的情緒狀態、社會文化背景等。她指出,當受害者的特徵符合無助、弱勢、需要即時幫助時,人們的利他反應會較強烈。同樣地,觀察者的情緒狀態,如同理心的高低,也會影響利他行為的表現。
文化和成長背景也深刻影響利他行為。例如,在崇尚個人主義的社會中,人們對陌生人的苦難相對冷漠;而在強調團體主義的文化中,利他行為則更為普遍。這些文化因素展示了利他行為的複雜性,使我們理解到這並非純粹的本能,而是受環境和教育影響。
普雷斯頓還提到利他行為的限制和矛盾,強調這種行為並非無條件的。儘管我們有利他衝動,但在某些情境下,這種衝動會受到道德抉擇的約束。例如,當幫助他人可能使自己陷入危險時,我們可能會猶豫甚至選擇不行動。在自然災害中,雖然很多人會冒險救助受困者,但有時候面對危險的火災或洪水,部分救援者可能因自身安全考量而選擇撤退。這反映了利他行為在現實中的限制與複雜性。
在《利他衝動》的結尾,普雷斯頓探討了當前全球化背景下利他行為的意涵。面對全球性挑戰,如何運用利他反應促進人類和諧成為重要議題。她希望我們能以更開放和積極的態度看待這種生物性質,使其成為助人動力,進而對社會和生態環境做出貢獻。助人是一種生物本能,但這不意味它是無意識或機械的,相反,這是一種深刻的情感聯繫。當我們伸出援手時,不僅是在幫助他人,也是對自身生物本能的回應,這是人類和所有生物所擁有的一種高尚特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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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8月28日 星期四
戰爭憑什麼鬼?
當今世界局勢動盪,戰火不斷。從中東到歐亞,從南亞、東南亞到印太,我們所處的時代似乎正重返一個以暴力為主旋律的歷史節點。敘利亞內戰剛結束,但全國宛如一個大型廢墟;加薩走廊的煙硝未歇,以色列與哈瑪斯的衝突屢屢升級,每一次交鋒不僅奪走無數平民性命,更牽動阿拉伯世界的神經;伊朗與以色列的軍事對峙亦逐步升高,從暗殺核科學家到飛彈襲擊,雙方儼然陷入一場漫長的冷熱混合戰。
而俄羅斯對烏克蘭的全面侵略,則不僅改寫了歐洲的安全秩序,更深深撼動了全球政治的神經末梢。這場戰爭的拖延與升級使全球糧食、能源、供應鏈與通膨全面惡化,原本已因疫情而顫抖的世界秩序,如今更陷入深淵。而在亞洲,印度與巴基斯坦的邊境摩擦從未真正終止,核威懾雖形塑了表面和平,卻無法抹除彼此心中的歷史仇恨與宗教裂痕。
台灣所面對的,則是一種低烈度高風險的「灰色地帶戰爭」——中共透過軍機繞台、網路攻擊、認知作戰、經濟施壓與外交孤立,步步進逼。若說過去我們對戰爭的理解來自教科書與影視劇,那麼今日,我們已被迫面對一個殘酷現實:戰爭從未遠離,和平從非理所當然。
在這樣充滿不確定性的時代,伊安.摩里士(Ian Morris)的《戰爭憑什麼》(War! What is it Good For?)可謂一盞直照現實深井的歷史之燈。他不是為戰爭辯護,也不是高舉人道主義的象牙塔觀察者,而是一位用理性、證據與橫跨十五個世紀的深度視野,重新提出一個令人毛骨悚然但不得不面對的問題:「戰爭究竟是什麼?為什麼人類無法擺脫它?而它,真的全然無益嗎?」
摩里士是史丹佛大學的歷史與古典學教授,同時是訓練有素的考古學家,專精世界史與文明演化。在這本書中,他以跨越歷史、考古、人類學、地理學與演化生物學的視角,進行一場關於暴力、秩序與文明的全景式辯論。他提出一個震撼且具挑釁意味的命題:人類的繁榮與和平,其實正是透過戰爭這個破壞性的手段,所「間接」與「意外」地催生出來的。
莫里斯從考古學與人類學下手,訴諸石器時代的遺骸,指出史前人類幾乎人人身上都有致命外傷。當時每五個人中,就有一人死於暴力之手。即便到了今日某些部落社會,這個比例仍居高不下。與其說人類天生仁慈,不如說我們早就是殺戮成性。那麼,這場「萬人敵萬人」的混戰是如何終止的?答案令人錯愕:靠的正是戰爭本身。能夠組織最多人、最有默契的部落打贏了鄰居,也就有能力壓制內部暴力,換來相對和平。
這個大膽的觀點令人錯愕:戰爭雖殘酷於人,卻有利於國家。在他眼中,戰爭彷彿是一種鍛造「利維坦」的大熔爐──勝利者吞併資源,組建更大、權力更集中的國家體系。這些國家或許專制、荒謬、壓迫,但卻也能帶來某種程度的內部和平、經濟繁榮與制度穩定。莫里斯反其道而行之地主張:戰爭雖以暴力開始,卻能在長遠中「減少暴力」。
摩里士主張,若不是靠戰爭促成征服與建國,人類恐怕還停留在茹毛飲血、弱肉強食的遠古部落。戰爭讓人類學會組織、合作、服從,從而建構起國家、法律與秩序。結果就是:我們今日的生活,比石器時代的祖先安全二十倍、富裕百倍。這說法雖讓人倒抽一口涼氣,但比起「戰爭令人偉大」、「戰爭孕育英雄」等老掉牙的說法,倒也別具一格。
這樣的觀點,無疑將許多現代人對戰爭的絕對否定視角推上辯證的火線。戰爭,這個在人類詞彙中充滿血腥與恐懼的字眼,在摩里士筆下,卻被賦予了制度與結構的意涵。他援引大量史前考古與歷史紀錄,指出在小規模社會中,暴力的比例其實遠高於現代國家,反而是在國家組織興起之後,透過有組織的暴力壟斷,社會才出現了秩序與相對和平。
摩里士提出一個概念:「生產性戰爭」。當農業興起,搶掠鄰居反而不划算,因為把對方燒光搶光,等於破壞了土地與勞力。於是統治者開始學會收編對手、整合資源,打造大型帝國,讓原本彼此爭鬥的部落學會服從與合作。羅馬帝國的鐵血擴張雖然暴烈無情,但到了西元一世紀,整體暴力死亡率已從20%降到3~4%。
對被征服的薩賓婦女或馬薩達猶太人來說,這當然不算什麼安慰;但從歷史尺度來看,這個數字足以讓人瞠目結舌。他甚至認為,美國繼承了大英帝國的衣缽,在全球維穩,雖然也有可議之處,但整體帶來的和平與繁榮遠超過它製造的血腥。他直言:如果美國不繼續高舉大棒,全世界恐怕又將陷入零星內戰與動亂,死得更多。
從古羅馬到波斯、從蒙古帝國到大英帝國,摩里士深入分析這些軍事強權如何以征服為名,建立橫跨地域與文化的秩序。特別是在古羅馬時期,他指出所謂「羅馬和平」(Pax Romana)雖是以戰爭開始,卻實際帶來長達兩百年的穩定與繁榮,使歐亞商業與城市建設迅速擴張。摩里士將這種「和平的代價」視為戰爭的制度性後果,也正是在這樣的歷史實驗中,他展開對戰爭效用的辯證。
這種說法令人咋舌,卻也不無道理。他的論點雖驚世駭俗,卻引人深思;他的筆鋒機鋒百出,文風通俗卻絕不膚淺。書中隨手拈來一句:「帝國,就像好萊塢的殭屍,一次又一次從墳墓中爬起來。」讀來令人拍案叫絕。他也毫不留情地打破西方中心主義的迷思,譏諷那種「西方戰爭方式優越」的說法不過是自我陶醉、夜郎自大。
摩里士聚焦於如何透過帝國秩序將暴力納入制度化框架。他援引東亞的例子——從戰國七雄到秦漢統一,指出中國歷史上的戰爭密度雖高,卻反覆生出一個又一個以集權管理為核心的王朝體系,進而促進了法律、稅收、交通與文字的統一。摩里士稱這是戰爭的「意外工程」,透過暴力打破舊有秩序,建立更大規模的合作架構。這段分析亦顯示他對東西方發展的對照格外謹慎,不陷入單一路線說明,也不流於「西方中心論」。
摩里士提出「戰爭的倒退性」。當帝國無法持續有效治理、戰爭工具擴散至地方勢力時,往往會引爆長期動亂,甚至導致文明倒退。從羅馬的衰亡到中古歐洲的封建分裂,再到西域的突厥與蒙古諸部落,摩里士指出,若暴力無法制度化,反而會走向解體。他在此提出一個重要警訊:戰爭並非永遠帶來秩序,關鍵在於「誰控制暴力、以什麼方式」。
摩里士以宏觀史觀,描繪15世紀至20世紀的歐洲如何透過火器革命、殖民擴張、軍隊專業化與戰略聯盟建立起「現代國家」的秩序。英國、法國、德國、美國、日本等國如何透過戰爭磨練出一整套現代化體系,包括徵兵制、現代教育、稅收與國家認同——這一切都在摩里士筆下勾勒成歷史的機械鏈條。而兩次世界大戰,則讓這一鏈條被逼至極限,並誕生出「和平的最高形式」:冷戰均勢與核威懾。
這裡摩里士援引「彼得羅夫時刻」,即1983年一名蘇聯軍官拒絕對美國核報復而阻止核戰爆發的歷史瞬間,指出冷戰之所以「成功」,是因為它利用戰爭邏輯壓制戰爭衝動。他稱這種結構為「有史以來最危險、卻也最有效的和平」。這番見解雖略帶宿命,卻也令人無法輕忽其背後的歷史張力。
摩里士難能可貴的是,他不迴避動物行為研究的重要性──他甚至主張,理解黑猩猩之間的戰爭行為,有助於我們反思人類的戰爭衝動。但他仍不免跌入「人類例外論」的窠臼,堅稱只有人類具備重新組織社會的能力。他對文化差異的解釋過於簡化,忽略了情緒與意識形態對決策的扭曲力量。畢竟,人類從不總是「理性經濟人」,仇恨與恐懼往往才是真正的導火索。
摩里士進一步從演化生物學與靈長類學視角,探討暴力是否為人類基因中與生俱來的傾向。摩里士援引靈長類研究,特別是珍.古德對貢貝黑猩猩社群的長期觀察,指出即便在沒有人類文化與意識形態的黑猩猩群體中,也存在有組織的族群暴力與領土戰爭行為,這顯示暴力並非人類文明的產物,而可能是從共同祖先延續下來的演化策略。
然而與此同時,摩里士也引述倖存於偏遠地區的原住民族研究,指出人類擁有更強的社會合作能力與文化抑制機制,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抑制暴力衝動並建立規則。他強調:「我們既是殺手猩猩,也是嬉皮猿。」這句話濃縮了他對人性二元性的深刻洞察——我們有能力暴力,也有能力建立和平,只是條件與制度使然。
摩里士聚焦當代世界中唯一具有全球戰略影響力的美國。他不諱言地指出,美國在冷戰後的單極霸權地位不僅是軍事實力的展現,更是對全球秩序的「強力維穩」。摩里士指出,雖然美國常被指責為霸權國家,甚至發動戰爭,但從制度角度看,正是其霸權維持了當今世界相對的和平框架。
他進一步警告,若美國「抽手退場」,而中國、俄羅斯等極權政體無法提出更具普世制度與合作共識的新框架,那麼世界將重返無政府狀態,進一步引爆新一輪全球衝突。他將此稱為「死亡賽局」的終局:若人類無法設計一個超越戰爭邏輯的新架構,那麼戰爭終將重返核心。
摩里士不僅強調「戰爭帶來進步」,而還把焦點轉向:我們是否能打破戰爭這一「必要之惡」的歷史角色。這不僅是人類社會的終極考驗,更是演化、制度與倫理能否達成和解的試金石。
最後幾章與結語中,摩里士提出了一個耐人尋味的假設:也許人類將在未來50年內面對最後一場「大戰」,而這場戰爭若能幸運挺過,將是戰爭在人類歷史中最後一次以「建設性破壞」的姿態出現。之後,我們將迎來一個不再靠暴力維繫秩序的文明新世代。
作為考古學家,莫里斯習慣用長時段、量化資料看問題。這讓他能毫不猶豫地把希特勒、猶太人大屠殺與二戰,視為20世紀歷史裡的「微小插曲」,因為——他的重點是,這一百年間人類壽命翻倍、生活水準突飛猛進。至於五千萬條人命的代價?不過是中國人口增長曲線上的微小震盪。他說這不是為了淡化苦難,而是呼籲大家把眼光放遠,看見「長時段」中戰爭對人類社會的整體效益。這種量化取向讓人不寒而慄,也讓人質疑歷史若失去同理與道德,是否就成了冷血的算術遊戲?
這個結論既令人振奮,又讓人寒毛直豎。因為這代表我們面對的不只是地緣政治與科技武器的升級,更是道德、制度與認知結構是否能跟上時代的終極賽跑。摩里士以深厚的學術功力與歷史視野,為我們開啟一扇關於戰爭與和平、毀滅與重生的思想之窗。讀罷《戰爭憑什麼》,你可能仍憎恨戰爭,但你會理解它。你可能仍渴望和平,但不會天真。」
若想真正告別戰爭,就必須先了解它為何而來,又為何從未真正遠去。在這個風雨飄搖的世界,我們也該問自己:難道內部和平的代價,非得是外部戰爭?若國家的偉大建基於萬骨枯,那麼我們是否該重新思考,什麼才是真正值得追求的和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