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5月26日 星期四

為工作大歷史而活






眾所皆知,台灣的職場環境有夠血汗,但大家似乎甘之如飴?沒有人真的想當「社畜」來過「九九六」的生活吧?可是為何又嘴裡說嫑嫑,身體卻很老實地在公司裡加了班呢?

不管是否只求溫飽度日,還是野心勃勃地一心想要升職加薪、當上總經理、出任CEO、走向人生巔峰,我們都為工作付出了人生中最菁華的時光,甚至還以家庭幸福和身體健康為代價。那麼工作,真的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對我們的意義究竟為何?

有個老掉牙的故事:一個有錢的商人來到一個小島上渡假,雇用了島上的一個漁夫當導遊。幾天的相處下來,商人跟這漁夫說:「你為什麼不買一艘新的漁船,你就可以捕更多的魚,賺更多錢呢?」漁夫說:「然後呢?」「你賺的錢存下來就可以買第二艘、第三艘漁船,擁有自己的船隊。」「然後呢?」「你就有資本建設魚罐頭工廠,行銷全世界。」「然後呢?」「你就可以像我一樣,每年可以有一個月優閒的在這小島上渡假,享受自己的人生。」。漁夫回答商人說:「可是,我現已經天天在這小島上渡假享受人生了啊?」。

沒錯,很多早就賺到好幾輩子錢都花不完的企業家工作起來,甚至比大多數員工還拚。我們所做的工作給我們帶來了意義,塑造了我們的價值觀,決定了我們的社會地位,並決定了我們如何度過大部分時間。但情況並非總是如此:在我們智人95%的歷史中,工作的重要性截然不同。工作是如何成為我們社會的核心組織原則的呢?工作如何改變我們的身體、環境、對平等的看法和時間觀念?為什麼在物質豐富的時代,我們的工作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還多許多?

《為工作而活:生存、勞動、追求幸福感,一部人類的工作大歷史》(Work: A History of How We Spend Our Time)清晰地融合了不同角度和觀點,探討了工作代表人類的意義。除了人類學的觀點,也有很多來自其他學科的偉大見解,包括哲學、經濟學、社會學、歷史、考古學等。作者詹姆斯.舒茲曼(James Suzman)也提供了第一手經驗,尤其是對喀拉哈里沙漠與布希曼族共同生活和工作的經驗。舒茲曼著有《原始富足:布希曼族的生存之道,以及他們能教給我們什麼?》(Affluence Without Abundance: The Disappearing World of the Bushmen)一書,就詳細地談了他與布希曼族共處的寶貴經驗(請參見〈非洲布希曼族的原始富足〉)。




《為工作而活》的主要概念是,工作史也是經濟史,是人類建構出來的。構成經濟理論基本假設的稀缺定律,在整個人類歷史中是相當晚近的發明。狩獵採集部落並沒有表現得好像自然是稀缺和匱乏的,相反,他們表現得卻好像自然是取之不盡的豐盛。人類學家在許多倖存到現代的狩獵採集部落中都一直觀察到這些行為,他們的經濟生活是圍繞著豐富的假設而不是對稀缺的關注來組織的。他們沒有太多物品,但他們想要的不多。考古學的證據也顯示,未進入農業時代的人類同樣長壽、悠閒和平等。

狩獵採集者的工作量比農民少得多、飲食更好、休閒時間更多,他們每週只要勞動十五至十七小時就能養活自己。布希曼人不儲存食物,因為非洲炎熱的氣候也不允許他們這麼做。並且他們極端平等,所有東西包括獵來的肉都要和部落分享。但是他們非常自由,沒有用「生產性」的活動塞滿他們的時間,因為他們沒有額外的慾望。白天,他們和孩子們一起散步,教他們如何把沙漠當畫布來閱讀動物的足跡。他們也閒逛、閒聊、打嘴炮和調情。晚上,他們圍在篝火旁唱歌、跳舞和講故事。

為什麼今天的情況是基於稀缺和匱乏的規律而驅動?我們即使是休閒,也似乎是要為忙碌的工作充電。在我們物種歷史的95%的中,工作並沒有像現在這樣佔據人們生活中的神聖位置。

從最早從事農耕的納圖夫人(Natufians)開始,舒茲曼帶領我們穿越了古代蘇美的新興城邦、羅馬帝國的繁華城市、工業革命的霧霾,進入未來的自動化社會。工作有目的地消耗能量以滿足需求和欲望。蘇茲曼認為,我們的欲望與我們的需求並不同步。與布希曼人積累很少且過著日復一日的生活不同,現代人在對稀缺和匱乏的恐懼的驅使下不斷積累財富。我們從農民祖先那裡繼承了這種恐懼,對他們來說,稀缺意味著飢荒和死亡。當今的都市人不會面臨飢荒,而且恰恰相反,但我們仍然擔心稀缺,內心無時無刻感到匱乏,無論是社會、審美還是經濟上皆如此。而這種恐懼促使我們消費得越來越多。工作時間越來越長,不顧個人或環境成本,我們正在努力操死自己和地球環境。

在這本《為工作而活》中,舒茲曼把工作歷史的探索轉化為能源如何生產和消耗的歷史,為我們帶來了一段旅程,從探索動物的工作方式以及工作的真正定義開始。舒茲曼探討了作為工作先決條件的有目的活動的概念。他提出了構成當代與工作關係的四個「交叉點」。

首先是火的馴化,在學習如何將他們的一些能量需求外包給火焰時,他們獲得了更多時間,以及在寒冷中保持溫暖的方法並且大大擴展了飲食的能力,從而演化出更耗能、更勤奮的大腦;第二個交叉點是農業的發明,它揭示了我們今天組織工作生活的正式經濟架構,有多少起源於農業,以及我們關於平等和地位的觀念與工作態度有多麼密切的聯繫;第三個交叉點是城市的創建,城市很快成為不平等的熔爐;最後是工廠出現的第四個交叉點,因為西歐的阿宅學會了從化石燃料中解鎖古老的能源儲備,並將它們轉化為迄今為止難以想像的物質繁榮。

大約在兩百多萬年前,我們的南方古猿祖先與現代靈長類動物,例如黑猩猩非常相似,牠們每天花費大約八小時的時間覓食。在咀嚼和消化所有果子、根莖之間,大猩猩和黑猩猩要睡九到十二個小時。火改變了一切。人類學家還不確切地知道大約一百萬年前,人類是如何首先把火收編的,但火顯然形塑了人類。加熱軟化了肉類和蔬菜,火可以預消化我們的食物,使我們能夠只用更短的時間進食並保留更多卡路里。通過抵禦掠食者,火讓我們的祖先從樹上爬下來,在地上安然入睡;更多的快速眼動睡眠增強了他們的記憶力和注意力。

火還讓人類長出巨大、貪婪的大腦,吞噬了我們大約五分之一的卡路里,比其他靈長類動物大腦消耗的比例要大得多。透過擴展我們的思想和空閒時間,火激發了人類的無聊、娛樂、工藝和藝術能力,我們的智人祖先顯然興致勃勃地慶祝空閒時間這個禮物。

舒茲曼發現,許多關於工作歷史的常見假設往往是不真實的。我們以為發現了第一個工具,可是它們可能並非是工具,也就是說許多手斧,可能不是真正的工具,而是我們的祖先打發時間而製作的。大型建築早於農業革命,城市也有著與過去預期不同的歷史。

貫穿《為工作而活》的一個重要訊息是思維方式的轉變,即從狩獵採集社會轉變為農業社會。獵人和採集者具有短期思維。相反地,農民擁有所謂的「延遲報酬經濟」(delayed return economy),因為工作報酬將在較晚的階段到來,稀缺經濟的想法完全取決於這種心態的變化,使人類經歷了將種植和收穫相隔數月的農耕週期,並隨著金融的興起而繼續。

對未來的關注遠遠超出了作物週期和長期貸款。貨幣、信用、社會等級等元素都是由於這種思維方式的改變而建立的。 這也是我們教育和企業發展概念的核心,它假定年輕的學生和工人很樂意花費幾十年磨練技能,然後他們就會得到很好的補償。我們總是希望未來變得更好。現在廣泛常見的概念,例如時間就是金錢,只佔人類歷史的一小部分,並且在工業革命之後的過去幾十年中變得尤其顯著。

進入農業社會後,我們也改造了空間,不再居無定所,甚至創建出人口密集的城市。在農業社會中,人類投入大量的時間精力,除了直接生產食物外,也包括對農舍、居所、糧倉、道路、溝渠等等的維護。在狩獵採集社會中,人們把食物和必需品當作大自然的饋贈,可是對農業社會的人們來說,這都是個人勞作的產物,才能配得上擁有。漸漸地,人類社會出現了財富、職業和社會結構的分化。

當我們從農業社會進入了工業社會,「慾望」、「效率」、「價值」這些概念對人們愈來愈重要。機器的巨大產能,讓我們可能擁有愈來愈多物品,刺激了我們的慾望。我們現在需要的不多,但想要的超多。我們擁有愈來愈多的同時,卻越來越渴望還未擁有的東西。我們在工業社會中擁有比過去帝王更多的資源,可是我們仍無時無刻感到稀缺和匱乏。於是我們只好不斷地消費——四處買買買,買爆!什麼時候不買?

在我們擁有越來越多的工具而大幅提升工作效率的同時,我們的工時卻越來越長。甚至,對很多政客及企業家來說,縮短人們工時,讓我們這些人類史上最富足的人們有一丁點多領的空閒時間,都是喪權辱國、道德淪喪、風紀敗壞的!

當然,很多人願意努力工作,包括作者舒茲曼本人,應該不僅僅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物慾,以及無止境地提升效率,而是為了工作本身的價值與意義。換句話說,工作是為了自我實現!讓自己成為對社會有貢獻的人,為自己和他人創造價值,在獲得薪酬之餘在心理上愉悅和滿足。這也是許多長輩在退休後,不愁吃穿後仍樂此不疲地開創第二春,甚至無償投入志工活動的原因吧?

《為工作而活》得出的最後一個有趣的分析是工作與自動化之間的關係。我們都覺得這是一種全新的體驗。但現實是,數千年來,人類一直試圖將大部分工作轉移到「非人類」工人身上。有趣的是,由於工作和資本密度之間的關係,所有這些經過改造的社會都會造成動盪。

我們以為現在的生活是人類歷史的全部狀況,但事實上壓根兒就不是。我們能夠開始面對人工智慧產生史無前例的高效後,許多工作接著消失後,我們對慾望、效率及價值的認識隨之產生的翻天覆地巨變嗎?面對這個乍看之下不確定的未來,我想最佳的解答,反而是從這本反思人類工作的《為工作而活》,看看我們人類過去95%的時間究竟是在幹嘛的!




本文原刊登於閱讀‧最前線【GENE思書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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