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7月19日 星期三

塑造人類歷史與當代醫療的食藥史






我在課堂上介紹秋水仙素(colchicine)的作用機制,詢問同學知道它是主要用作治療什麼疾病的嗎?提示是我也有服用過。沒想到,居然有坐第一排的學生,很認真地回答我說,是不是用作治療秃頭?見到我大崩潰後,他滿臉恐懼⋯⋯

其實,我上次服用秋水仙素是好幾年前的事了,但是為了預防痛風,我天天都要吃降尿酸的藥。現代文明生活中,有幾人壯年後不三高的?我也很希望三高是高智商、高學歷、高收入,可是往往卻是高血壓、高血脂、高血糖(或高尿酸),需要天天服藥已是不少同齡朋友之間公開的秘密。

從前看好萊塢電影或影集時,看到老美浴室總是有滿櫃子的藥,他們簡直是把藥當飯吃,一有啥症狀就打開櫃子找藥吞,以為那是戲劇的誇張效果。萬萬沒想到,到了美國留學後才發現,那樣的場景根本超寫實。在美國,不少台灣需要處方籤的藥物,在一般藥局就可以隨意用銅板價大量購買,因此我們回台時幫親友帶藥,甚至廉價到懶得收錢,也是公開的秘密了。

台灣雖然還沒那麼誇張,可是在廉價和方便的健保制度下,拿了超過自己真的需要服用的藥物,以致於後來要丟棄過期藥物,也不算是少見的。我們活在一有身體症狀就用藥物來處理的年代了,這並沒有不好,畢竟我們也更不會想要病痛纏身。

常期關注醫藥史的美國作家湯瑪斯.海格(Thomas Hager)一次去英國倫敦出差時去了趟大英博物館,看到大廳中一個十四公尺見方的大型展示桌中的上萬顆藥丸,呈現一個英國阿宅一生中平均吃掉的一萬四千顆藥,而身為美國阿宅,他也很清楚,和老美相比,老英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老美吃掉的平均可是他們的三至四倍!於是給了他靈感寫了這本《食藥史:從快樂草到數位藥丸,塑造人類歷史與當代醫療的藥物事典》Ten Drugs: How Plants, Powders, and Pills Have Shaped the History of Medicine)。

海格指出,《食藥史》不是一部製藥業的學術史。他介紹了許多塑造了醫學史和當今世界的藥物,雖然省略了醫學史上許多最壯觀的事件以及一些人儘皆知的重要藥物。這本書並不是為了討好藥理學家和藥學家,可以也不想抨擊製藥產業。他只想帶領一般民眾在藥物發現的歷史中遨遊,探討我們和藥物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並且,也瞭解到藥物是雙面刃,好壞兼具。

每一種藥都不免有副作用。《食藥史》提到一個以上個世紀率先描述這種現象的德國科學家馬克斯.塞吉(Max Seige)命名的塞吉週期,迷人的新藥隆重登場,流行了一段時間,並被廣泛採用(第一階段)。這種蜜月期過了幾年後,出現了負面的媒體報導,暴露了這種熱門新藥的危險性(第二階段)。突然間,人們開始如驚弓之鳥。昨天還是藥物奇蹟的東西現在已經變成了過街老鼠。到了第三階段,人們會冷靜下來,對藥物的真正有效性採取更冷靜的看法,銷售也會恢復正常,在藥物的萬神殿中找到它們應有的位置。其他醫療行為大概也有類似的塞吉週期吧?

海格省略的重要藥物有阿斯匹靈和盤尼西林,因為太多阿宅撰寫過相關文章。取而代之的是一些鮮為人知(但非常重要)的藥物,如水合氯醛(chloral hydrate)這種迷藥。該書還討論了一些家喻戶曉的藥物,如複合避孕藥和威爾鋼,以及抗菌的磺胺類藥物(sulfonamides)。《食藥史》用了相當大的篇幅介紹各種形式的鴉片製劑,因為它們的歷史意義以及目前的重要性,還有眾多有趣的人事物。

從罌粟漿液中提取的鴉片已經使用了至少一萬年,是人類已知的最古老的毒品之一,而且自羅馬時代以來一直是重要的貿易品。在十九世紀,由於四分之一的抽大菸,中國抵制鴉片的進口,導致與鴉片貿易的主要參與者英國發生了兩次戰爭。鴉片在我阿嬤的年代在南洋華人中也相當普遍,我近來還得知有長輩深受其害。為了將鴉片製劑的止痛能力與它們強大的成癮性脫鉤,已經投入了大量的資源,但到目前為止革命尚未成功。

鴉片及其衍生物例,如美國近年常被濫用的吩坦尼(Fentanyl),使數百萬阿宅擺脫了難以忍受的疼痛,但它們也使另外數百萬阿宅陷入毒癮的痛苦之中。美國人僅佔世界人口不到百分之五,卻服用了全球八成的鴉片製劑,嚴重程度甚至讓近年美國阿宅的平均預期壽命下降。鴉片製劑濫用而殺害的美國阿宅,可能遠多過車禍和槍擊案。

說個我自身的經歷吧。我在美國留學時有次飆單車不小心仆了街,臉上掛了彩還臉骨破裂被送進醫院急診室。為了止痛,醫師就開立了鴉片製劑給我。預計要出院那天上午,我覺得天旋地轉,可是醫院警告我超過中午再不出院就要再加一天的天價住院費,於是我就被迫坐上朋友的車回家休息。短短不到十分鐘路程,我就暈車暈到昏天暗地,一回到家立刻衝去廁所狂吐。同住的學弟嚇到六神無主,但我已無法言語地從廁所爬到床上,以為是腦震盪的後遺症。事情傳開來後,有位台灣醫師朋友晚上來探望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我,看了我吃的藥後,驚覺是鴉片製劑過量的副作用,台灣一般的處方用量只有我當時服用的不到一半。原來,是因為老美太常吃止痛藥了,美國醫生開立鴉片製劑的量都要調到頗高,否則他們還是會痛不欲生。我一停用那個鴉片製劑,不到一天就生龍活虎了起來。

《食藥史》也提到,抗精神病藥物清空了精神病院。一位名叫亨利.拉弗里特(Henri Laborit)的法國外科醫生,尋找一種能夠在手術前讓病人平靜下來並防止手術休克的藥物。 當時,人們正在研究抗組織胺藥治療花粉熱和感冒患者的能力。 但是抗組織胺藥有副作用,其中之一就是讓病人昏昏欲睡,他認為這種副作用可能正是他所需要的。 一家法國製藥公司羅納普朗克(Rhône-Poulenc)剛好有一種名為RP-4560的藥物(後來稱作氯普麻,chlorpromazine),對治療花粉熱和感冒特別無效,但它讓病人昏昏欲睡。 拉弗里特嘗試後,它讓病人保持鎮靜的效果非常好。

剛好同醫院的精神病科醫師向拉弗里特抱怨,他常常需要限制他的病人,以防止他們傷害自己或他人。 他們試了RP-4560,幾個小時後,病人睡著了,醒來後又保持了十八小時的平靜,首個抗精神病藥物就這樣誕生了。然而,抗精神病藥物卻造成了新問題──拜氯普麻所賜,許多人幾十年來第一次能夠離開精神病院,卻發現他們進入了另一個陌生的世界:他們的職場技能已經過時,有些人的配偶已經再婚。

海格也討論了巨型製藥公司的崛起是如何改變現代醫學的。上個世界初,醫生在他們的軍火庫中只有十幾種藥物來對抗疾病,如今他們有成千上萬種藥物。在營銷上,製藥公司不時大打廣告嚇唬病人服用效益甚微的藥物。我在美國留學時就發現,美國製藥公司在電視廣告中慫恿民眾去強烈要求醫師開立某些藥物的處方籤,真的是家常便飯的。或者他們也會編造全新的疾病,然後需要昂貴的藥物來治療。而且還大肆宣揚有正面結果的研究,同時掩蓋負面的研究。

另外《食藥史》也探討了製藥業的經濟問題。一種藥物推向市場需要花費數十億美元,而且許多候選藥物從未成功,從而推高了那些成功藥物的價格。當一種暢銷藥上市時,它可能會帶來巨大的利潤。例如,史他汀類(statins)藥物立普妥(Lipitor)成為歷史上最成功的商業藥物,在十幾年期間銷售額超過了千億美元。有點年紀的話,只要血液中膽固醇含量超標一丁點,也不管存在統計誤差與否,醫生幾乎就會見獵心喜地馬上開立史他汀藥物,我和不少朋友天天都要服用這類藥物。而罕見的疾病,因為潛在的投資回報率低得多,因而大受冷落。

無論對藥物的觀感如何,我們勢不可免地會隨著年齡增長而需要服用更多藥物。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藥物只是個工具和手段,更健康地生活才是我們嚮往的目標,愈清楚我們服用的藥物,才能掌握主動權於自身吧!


本文原刊登於閱讀最前線【GENE思書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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