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9月10日 星期二

你的知識不是你的知識








我們每天都會用馬桶吧?也會拉拉鍊幾十次吧?那麼請問,用了馬桶後沖水或拉錬的運作原理是啥?

或許有些人真以為自己知道馬桶和拉鍊的運作方式,那麼請拿張紙出來,把馬桶或拉鍊的設計圖畫出來,再上網找真正的設計圖,看看差了多少──可能不少人會發現沒那麼簡單。這是真實的心理學實驗,就像草包政客其實不懂自經區一樣,異曲同工。

認知科學家史蒂芬.斯洛曼(Steven Sloman)和菲力浦.芬恩巴赫(Philip Fernbach)在《知識的假象:為什麼我們從未獨立思考?》(The Knowledge Illusion: Why We Never Think Alone)要我們知道,無知其實並不是最可怕的,自我感覺良好的幻覺才是。

近年已有不少研究和好書指出,過去許多認為消費者和選民都會理性地為自己利益最大化做明智的選擇、關於針對理性經濟人、理性選民等等假設,都可能要好好檢討一下了──而《知識的假象》更是火上加油。

許許多多案例和研究顯示,無論是選擇消費產品或是政黨政客,大多數人都憑感覺和直覺做選擇,而非理性分析,所以政客頻頻跳針、鬼打牆,腦殘粉反而覺得那才是真性情的好漢,其他質疑者才是作秀的政客。看來我們讓情緒主宰的方式,可能適合是石器時代的草原或穴居生活,而非複雜多變的現代社會。

《知識的假象》更告訴我們,甭說「人是理性」的假設是神話,連「個人能獨立思考」可能也是。呃,真是如此嗎?那麼我們的教育究竟在幹嘛呢?我們在現代文明社會享受到的科技進步又是怎麼一回事?《知識的假象》為我們揭示,在這個複雜多變的現代文明社會中,我們才不是以個人萬事通的方式運作,我們以集體分工的方式運作,每個人都是個小螺絲釘。

人類的科技進步,其實從來不是某位天才靈光一閃的發現或發明,只是成功的人留名青史,我們卻以為只有這些天才才能推動世界的進步,但是縱觀歷史,許多發現或發明會獨立出現在世界不同的遙遠角落,而且也常因英雄所見略同,而讓幾個人的發現或發明鬧雙胞。這說明新發現或發明,是整個社會中許多人前仆後繼從反饋中試錯達成的,只是光環只集中在少數成功的幸運阿宅身上。

石器時代的祖先,可能一個人就知道如何打獵、料理食物、製作衣服、整理居所。我們幾乎不可能一個人把小孩子教育好,也不可能一個人生病時像動物一樣試圖自癒或自行找草藥吃,沒有一個人知道要怎麼把台北101蓋好、也沒有一個工程師決定波音737 Max 8的設計,甚至連一台電視機都已經沒人能夠單獨打造。我們之所以能在地球上囂張這麼久,不是因為我們個人理性和思考的力量多強大,而是因為我們一大群人集合在一起思考的力量。

我們存在著一種「以為自己知道很多」的錯覺,這比無知更糟糕。我們有時候會以為古人好厲害,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但那是因為古代所有書本上的知識,一個市立圖書館大小的書庫就裝得下,可是隨著世界的發展,知識累積的速度愈來愈快、越來越多,社會的架構和互動也愈來愈複雜。

老實說,從愛迪生的時代開始,已沒有一個人能夠單獨做多什麼里程碑式的發明了,也沒什麼人能夠單獨掌握左右世界的知識了。不少有識之士之所以反對陰謀論,就是看出個人和少數人已不可能隻手遮天地操縱世界走向。

今天全世界的知識多如牛毛、浩瀚無垠,頂尖頭腦一輩子專研一個學門,也只能看到冰山一角,更甭提隔行如隔山了。全世界的知識爆量增長後,個人所知的相較之下佔比微乎其微,儲存在個人腦中的知識少之又少,很多知識其實取之於我們周圍的人和事。

甭說過好生活,連最基本的生存,我們都得仰仗其他眾人的專業知識。重要的不是我們腦現存的知識有多少,而是我們所知獲取知識的管道和方法有多少,尤其在萬事皆可問谷歌和臉書的時代。我們都從知識共同體中取得生活和工作所必需的知識,無論是問親朋戚友或上網搜尋。人類最了不起之處就是能夠分享想法,進一步激發出更多想法。這讓我們能夠以史上最有效率的方式利用稀缺資源,這當然非常好棒棒。

所以你的知識不是你的知識,這不必然是壞事,如此一來我們就能放心地過好自己的生活,不會什麼事都想參一腳,而且這種強大的心智能力,源於我們必須設身處地地站在他人角度上看問題,才能夠知彼知己、百戰不殆。但是我們很少認識到這一點,我們會不自覺地把別人或網上找到的知識當作是自己原本就擁有的。

但是我們自以為與知識的距離好近,在這個錯覺中,把他人的專業知識看作是我們自己的。在這樣的錯覺下,我們沒有意識到自己對正在發生的很多事情,其實多麼無知。例如,很多反基改作物的人,其實連最基本的生物學知識都沒有,絕大多數的反對理由是有問題的。更糟的是,自以為是的人會畫地自限地困在同溫層中,以為自己看到的是全世界最完整無缺的全貌,躲在抱團取暖的舒適圈中,不想像小學生一樣被提問,把理性討論的人都打成網軍,於是不斷強化無知,真以為征服宇宙輕而易舉。

科技的便利不僅沒有解決這樣的問題,反而加劇了狀況,谷歌讓知識唾手可得,而社群網站又讓同溫層更厚。那麼,向大眾提供更多更好的資訊呢?《知識的假象》告訴我們,以為那樣就能改善此狀況的想法,恐怕也是假象。

科學家當然希望透過更好的科學教育消除反科學的偏見和偽科學的謬誤,知識份子希望透過更準確的事實和專家報告,來影響公眾對基改作物、婚姻平權或全球暖化等等爭議的看法。不幸的是,這種希望的基礎建立在對人類實際思考方式的誤解上。

我們大多數觀點都是由社區群體思維形塑的,而非個人理性分析。大多數人為了向群體表達忠誠、建構身份認同,所以堅持這些觀點。用事實轟炸大家、揭露他們個人的無知,可能會適得其反,所以愈多人揭露草包政客的無知,腦殘粉就愈鋪天蓋地群起圍攻,否則他們不就得痛苦地承認過去的熱血支持愚不可及嗎?大多數人不喜歡太多事實轟炸,因為他們不喜歡感到愚蠢,所以如果認為可以通過提供更多相關事實來說服他們關於婚姻平權、氣候變遷、基改作物的觀點,可能仍徒勞無功。

在社會和政治愈來愈分化、國際局勢風起雲湧的詭譎氛圍下,未來好幾十年,世界可能會變得比現在複雜多變,無論是科技發展、經濟趨勢還是政治動向。那麼,怎樣才能讓無知且易受操縱的選民和消費者更有能力維護自身利益呢?在不少的公共辯論中,太多自以為是的人堅持自己知道的才是對的,甚至挑戰專家。如果知道我們比我們想像的更無知,那麼我們是否該更加謙虛、更加尊重和感謝他人以及他們帶來的知識呢?

《知識的假象》無法給我們好答案,因為為未來的選民和消費者提供更多更好的事實,也難以解決問題。但是他們試圖提出了一些補救方法,例如為人們提供簡單的經驗法則,提倡教育的目的不僅是提供知識,也是為了提醒人們清楚自己的無知。

無論如何,在複雜多變的時代,我們要一再提醒自己:我們不僅無知,也從不單獨思考。




本文原刊登於閱讀‧最前線【GENE思書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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