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2月29日 星期四

叛變的細胞








近年有不少年紀相當輕的名人罹癌過世,讓人談癌色變。據說我那老菸槍老爸,終於戒菸成功了,就是親眼見到好友肺癌末期,於是嚇到馬上把菸丟到垃圾桶,然後一根都再也不敢碰了。

我也有好幾位朋友,相續罹患不同的癌症,因為對死亡的重大恐懼,我都沒勇氣去探望他們,一直逃避到他們離世。當然,我也不能保證自己永遠不會罹癌,因為男人有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的機會罹癌,女性朋友好一些,也有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的機會。癌症已是國人十大死因之首,排名第二的心臟疾病都還不到癌症一半的死亡人數哦!

就因為癌症已成了這個時代最常見的致命疾病,所以癌症研究也一直是生物醫學最熱門的領域,我們不能說這幾十年內沒有獲得重大的進展,那為何癌症仍然是我們最難攻克的疾病之一呢?

其實,說癌症是一種疾病,並不正確!癌症,其實是幾百種疾病的統稱,共同點只是細胞不正常增生,且這些增生的細胞可能侵犯身體的其他部分。對能量的高需求,讓癌細胞轉為用無氧呼吸這種效率較差的代謝方式,然後猛烈得和組織器官的正常細胞搶奪養份,導致多重器官衰竭。我們面對這樣的萬病之王,究竟為何常常束手無策呢?

癌症的治療,不外是手術切除、放射線治療和化學治療,用意不外是把癌細胞從體內趕盡殺絕。這三種療法,也常常是合併使用,多管齊下的,試圖讓身體徹底擺脫癌症的摧殘。如果及早發現,不少癌症可能可以被治癒,雖然以上方法常常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愈早期發現,惡性腫瘤就愈有可能還長在一個器官中,治療成功的機會愈大。如果腫瘤轉移到了其他器官,那就更加棘手。

近年,也有一些標靶藥物的問世,針對造成特定癌症的基因突變,一度被寄於高度的厚望,甚至曾被認為能夠終結癌症,而且只要選對藥物,對已轉移的癌症也應該有效。然而,一切美好的願望也一再落空,無論是傳統療法也好,標靶治療也好,大家可能都聽說不少復發的案例吧?那些復發的案例,往往再用原先的療法就會成效不彰。我們難道又要進入一個又一個死胡同嗎?

我們有機會戰勝癌症嗎?這本非常具啟發性的好書《造反的細胞:生命最古老的叛變,癌症治療的最新演化出路》Rebel Cell: Cancer, Evolution, and the Science of Life)就要帶我們探究癌症究竟從何而來?對付癌症,我們還有什麼可能的新思維?書中提到的觀念對許多醫學家來說可能頗為新穎,甚至大膽顛覆,可是很可能在未來十年慢慢成為主流哦!就像當年微生物對人體健康的重要性,以及利用微生物來進行治療,十幾年前我詢問不少醫藥領域的朋友,他們都覺得匪夷所思,可是現在早已成了常識。






我們都知道,除了少數病毒傳染的癌症,絕大多數癌症都是體細胞產生基因突變的結果。為何我們會有體細胞造反叛變,然後短視近利地無限制複製到一起同歸於盡呢?當然,我們都能把這一切都歸咎到DNA複製的不完美。癌症通常被描述為現代生活方式導致的一種疾病,是我們日益久坐不動、狂嗑加工食品和接觸環境污染的結果。其實,古人也會罹患癌症,現代醫學家也能從古籍中找到可能罹癌的證據,一些古埃及木乃伊也發現過腫瘤。人類並非唯一會罹患癌症的動物,寵物飼主也都知道貓狗有可能會長惡性腫瘤,化石的證據也顯示恐龍也會長骨癌等等。

《造反的細胞》作者凱特.艾尼博士(Dr. Kat Arney),卻要從最根本告訴我們,癌症在演化上,就是多細胞生物的代價之一。動物,基本上一定是多細胞的,我們演化自單細胞的原生生物。動物、真菌、藻類、植物的多細胞形態,是趨同演化來的。多細胞生物,所有細胞都要交出自主權和生殖權,僅有生殖細胞能夠傳宗接代。尤其是組織器官高度分化的動物,所有細胞都要高度分工地各司其職,我們演化出各種方式來確保沒有細胞會肖想隨意擴張地盤這回事。然而,較晚演化出的複雜機制,必須完美地合作無間,有時仍不敵更古老的天性,突變後就產生巧取豪奪的細胞。

如同前述,癌症不是一種疾病,而是好幾百種疾病的統稱。拜DNA定序技術的日新月異所賜,我們現在不僅可以花費僅僅幾萬元新台幣,而非當初的幾百億美元,就能為一個人做全基因體定序,也還能夠為單一顆細胞進行同樣工作。於是,我們就能夠把一顆腫瘤打散,然後一顆一顆癌細胞分離後再萃取出DNA送去定序。結果,我們更發現,原來一顆腫瘤的每一顆細胞,都可能有其獨特的突變,整顆腫瘤的遺傳多樣性異常地高。正如托爾斯泰(Лев Толстой,Leo Tolstoy,1828-1910)在《安娜.卡列尼娜》Анна Каренина)的開場白說的:「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原來,基因突變造成癌症,而癌化後的細胞更加容易突變。甚至,癌細胞的基因體不穩定到染色體都可能有大量變異,例如斷裂和融合。原來,腫瘤在病患體內,也能夠演化到最初的癌細胞都識不出來的地步。

當我們利用傳統化療也好,標靶治療也好,只要有那麼幾顆癌細胞沒被殺死,就會上演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1844-1900)的名句,「凡殺不死我的,必使我更強大」,等待若干年後,這些倖存的癌細胞捲土重來形成新的惡性腫瘤後,它們剛好就是那極少數有一定抗藥性的細胞,原本的藥物對它們可能徒勞無功,於是病狀也無力回天了。這種抗藥性的天擇,我們不是早就在病毒、細菌、害蟲身上見識過了嗎?於是,花費巨資研發出的新藥,在癌症病人體內一再篩選出抗藥性頑強的癌細胞。

抗藥性,無論對病毒、細菌、害蟲來說,都是有其代價的,在沒有藥物進行強力天擇的狀況下,有抗藥性的個體往往競爭不過其他個體,因為那樣的突變往往可以算是缺陷。可是高濃度的藥物,對大部分個體作了強力的清除,那些原本有缺陷的個體,雖然也奄奄一息,可是只要仍一息尚存,就有機會東山再起。因此,要一勞永逸地讓病人擺脫癌症的糾纏,可能不是一味施用高濃度的化療藥物,更甭提那樣對病患本身造成的各種強力副作用。

在基礎醫學的領域,開始有不少研究人員轉變思路,利用生態演化的思維,把癌細胞當作田野中的生物來探討有效生態族群控制的方法,利用演化生物學的思維模擬出究竟天擇的力量要有多大,能夠消滅大部分癌細胞的同樣,卻不致於篩選出有抗藥性的癌細胞。換言之,我們可能無法再對惡性腫瘤趕盡殺絕的話,我們要如何和癌細胞共存。《造反的細胞》書中,就提出一些實際的案例,讓我們見識到,在利用癌症指標調整藥物濃度,讓一些癌細胞在體內共存後,病患的生活品質不僅更佳,也可能讓癌細胞僅造成有限的困擾。

當然,這顛覆了許多過去癌症治療的思維,同時對醫師和病患來說,也可能難以接受。病患必須學習與癌症共存,並且可能和醫師和家屬一起質疑,為何新療法不會根絕他們體內的腫瘤,反而要說服他們留下活路給可恨的癌細胞。對醫師來說,不幫病患根除癌症也頗難接受,同時不斷調整濃度的方式,在操作上也不輕鬆,除非有人工智慧等新科技的介入。

因此,只有當使用新療法的案例增加了,病患在更有生活品質的同時,癌症也控制在不太影響健康的狀況下一段時間,醫療市場才可能慢慢轉為新的治療模式。這樣的療法,對一般生技製藥公司也有利,因為過去他們只注重推出能夠強力殺死癌細胞的藥物,把殺傷力較低的淘汰,可是在與癌症共存的思維下,那些較低殺傷力的癌症藥物反而可以輪番上陣,甚至還形成新興的雞尾酒療法,綜合幾種殺傷力較低的藥物讓癌細胞難以演化出抗藥性。其實,在讀這本《造反的細胞》之前,我早已聽說一些「與癌細胞共存」的概念了,顯然這樣的療法是可能逐漸成為常態的。

每當一個領域開始對一些老問題無計可施時,從其他領域尋找方法往往是注入活水的一種好方法。傳統上,我們以為基礎的生態學和演化生物學只是滿足人們的好奇心,對醫學毫無幫助,甚至我也曾聽說,有些醫學院或醫科大學,在系所評鑑委員會變更後,就把生態演化相關的課程刪除,甚至在普通生物學也都不教了。我在大學教授普通生物學時,也收到一些想要往生物醫學發展的學生的教學評鑑指出應該要刪去生態演化的部分不教的想法。這樣的作法無疑是固步自封、畫地為牢的!用演化生物學認識疾病如傳染病、癌症等等的起源,在歐美已方興未艾,並且發展出演化醫學(Evolutionary Medicine)這個領域,癌症演化(cancer evolution)的研究在許多頂尖科學和醫學期刊也陸續登場,我們什麼時候才跟得上世界呢?




本文原刊登於閱讀最前線【GENE思書軒】


2022年12月27日 星期二

別有風味的科學






當初在法國初次邂逅藍紋起司,得知藍斑原來是黴菌的老媽極力勸阻,唯恐我英年早逝。但是,我趁她不察時配紅酒偷吃後,馬上愛上了藍紋起司的滋味,後來在歐美留學和旅行時,口味愈來愈重地嚐試各種越來越臭的起司,有些甚至長滿著毛茸茸的菌絲。直到嚐到法國一種臭不可聞的羊奶起司後才投降,老婆反而吃上了癮。

這些臭起司可能還不是唯一令人困惑的,其他腐爛發臭的魚蝦,也是東南亞珍饈,許多台灣人對東南亞傳統市場避之為恐不及,大多是因為裡頭那些濃濃的魚露、蝦醬飄香,可是這些氣味對我來說卻是異香撲鼻。對了,當然還有榴槤,這可是許多東南亞人舉債都要買來吃的食物;不過台灣的臭豆腐也不遑多讓啊,我曾帶過幾位號稱什麼都敢嚐鮮的老外到台灣夜市的臭豆腐攤前,他們面有難色地裝飽;不過以上食物,可能在遇到瑞典人的鯡魚罐頭、或格陵蘭一帶的因紐特人在海豹腹腔發酵的醃海燕時,都要甘拜下風吧?

每當我在課堂中介紹真菌的多樣性和醱酵的重要性,只要提到以上經歷,一定會有相當數量的學生皺著眉頭追問我,究竟是什麼情況下,當初會有人覺得那些長著五顏六色黴菌以及聞之欲嘔的食物能夠入口,甚至還冒死吃下肚,然後再誘拐其他鄉民共襄盛舉。老實說,我一直無法回答這個大哉問,我甚至懷疑有誰能夠,直到我讀到了這本《舌尖上的演化:追求美味如何推動人類演化、演化又如何塑造飲食文明?》(Delicious: The Evolution of Flavor and How it Made us Human)。

這本好書是演化生物學家羅伯.唐恩(Rob Dunn)與愛妻人類學家莫妮卡.桑切斯(Monica Sanchez)合著的,結合了動物生態學、演化生物學、心理學和人類學等領域的知識,讓我們瞭解人類如何被鼻子牽著去覓食,乃至癡迷於美食的各色風味。




當然,我們早就清楚烹飪的威力,大幅提高熱量的攝取效率,讓我們得以演化出更精簡的腸道和更複雜的大腦。儘管火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唐恩和桑切斯卻更進一步指出,生而為人的演化改變,早在人類已知用火前就發生了,雖然醱酵的化石證據比起火來說,更難以留存,可是他們卻合理推論,我們的祖先可能利用了醱酵這過程,來讓食物更容易消化,同時也更好保存下來。他們甚至提到一個駭人聽聞的沼澤馬肉實驗,非常令人腦洞大開。

醱酵的食物除了能散發各種氣味,也在口中令人回味無窮。因為人類的鼻子,少了一塊把嘴巴和鼻子分開的「橫盤」(transverse lamina)這種骨頭,讓我們產生了「鼻後嗅覺」(retronasal),也就是我們口中除了口感和味覺,也有嗅覺上的刺激,綜合起來就是所謂的「風味」(flavor)。那些臭不可當的食物,有時候吃下去的感受可以讓我們很快忘記它們原來有多臭。而嗅覺這個古老的感官感受,已知和記憶有相當強的連結。

他們也在書中提出,有些動物常食用的植物風味,也留在牠們的肉中。於是,品嚐那些聞名遐邇的絕佳風味,對人類來說是更特殊的體驗,甚至因此到處冒險獵奇,許多野生動物因此被人類趕盡殺絕;有些文化也利用辛香料調製出各種讓人回味無窮的獨特風味,人類也為了追逐香料的體驗而出海探險,開啟了人類歷史的全新篇章。

儘管口味是很個人的,但是我肯定,你讀完這本好書後,會對任何到口的美食,更能用心感受其中津津有味的風味!


本文為《舌尖上的演化:追求美味如何推動人類演化、演化又如何塑造飲食文明?》(Delicious: The Evolution of Flavor and How it Made us Human)推薦序

2022年12月21日 星期三

新時代神隊友父親養成指南






父親,當然是我們能夠出生到這個世界不可或缺的角色,還沒聽說人類出現孤雌生殖的案例。可是,如果我說的是,父親是家庭生活中不可能缺少的角色,可能有些和我差不多年紀或更長的朋友,就會覺得哪裡怪怪的。

過去有一首〈Mom Song〉非常火紅:




然後是應觀眾要求的〈Dad Song〉:




父親在家中的角色,有時候就是那麼尷尬。尤其是度過打拚經濟年代的朋友,要嘛爸爸不知道什麼時候回家,要不然就是回家亂罵一通,彷彿他們的角色就只是賺錢而已。不過,在這個兩性平權和價值多元的年代,父母的角色不再像過去分得那麼一清二楚,可是母親照顧小孩的時間和精力,在大多數家庭中,仍是付出較多的一方。

人類演化成直立人後,女性的骨盆較為狹窄而要提早生出小寶寶,因此相較其他大猿來說,可以算是早產兒,所以照顧嬰幼兒會耗掉極大的精力;也因嬰幼兒幾乎不太可能獨自照顧,緊密的家庭關係因而形成。負責任的狀況下,男人不該射後不理而留下後代,父親順理成章成了重要的協助角色。

然而,人類進入高度分工,也高度血汗爆肝的工商時代,無論是母親還是父親,在照顧小孩的家庭分工中,都疲於奔命,各有各說不出口的苦楚和辛酸,並且各自都可能覺得遭到不公平的對待。相較母親節,父親節往往受到的重視可能不成比例。好幾位孩子的父親——科學記者保羅.雷伯恩(Paul Raeburn)在《父親重不重要?讓科學告訴你!》(Do Fathers Matter?: What Science Is Telling Us About the Parent We’ve Overlooked),從演化生物學、神經科學、社會學、發展心理學的角度深入探討「父親」這個家長,在孩子各個成長階段所扮演的角色。

然而,保羅.雷伯恩畢竟是位父親,有視角偏頗之嫌,這本《父親養成指南:從只出一張嘴的豬隊友,進化成參與育兒教養的新時代神隊友》(The Life of Dad : the making of a modern father),卻是一位女性人類學家,在研究了大量父親和準父親後撰寫出來的。

過去十年,牛津大學實驗心理學系的演化人類學家安娜.麥菁(Anna Machin),勾勒出從受孕、蹣跚學步到以後的旅程中,小孩如何需要父親,其中包括異性戀和同性戀的父親。 這本書不是假設父親應該是什麼,不是本談「應然」的書,而是本談父親本來面目的書,探討的是「實然」。

《父親養成指南》詳細解釋了生物上和生活經歷如何把男人變成父親。父親對孩子的塑造也對孩子及其未來產生積極影響。麥菁也鼓勵父親要有發言權,可以彼此分享經歷和感受。雖然她舉的許多案例來自她土生土長的英國,但是對其他社會仍很有參考價值。

《父親養成指南》指出,在過去的五十年裡,英國父親的角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台灣也有異曲同工之妙。父親不再希望被限制在養家糊口和管教者的角色上,而是想成為真正的共同父母,為孩子提供一樣的養育和照顧。產生這種變化的部分原因,兩地也差不多,有雙薪家庭的增加、以醫院為基礎的產後護理的減少以及大家庭的消失,讓照料新生兒沒父親介入下滯礙難行。我有不少已婚女性朋友甚至都要老公承諾一些養育子女才懷孕生育。這個轉變也讓愈來愈多父親們感到他們其實有能力參與其中,並且清楚他們對孩子和家庭跟媽媽一樣重要。

從上世紀七十年代開始的英國,父親成為分娩室的常客,如今 有超過九成的男性參加了孩子的出生。在台灣,老公陪同老婆一起分娩也愈來愈常見。儘管有研究證據顯示,準爸媽把分娩視為一種團隊經歷。但是許多父親仍然覺得自己有點像備用品,而不是平等的參與者。

因為媽媽在分娩過程中經歷重大的身體體驗,讓人忘了爸爸也在經歷著重大的心理和生理變化。分娩時刻的參與,對父親與孩子建立情感紐帶,以及在心理上承擔「爸爸」的職責都很重要。在科技的幫助下,男人還可以稍微體驗一下分娩之痛哦!近年就有不少台灣網紅爭先恐後地嘗試:














法規對父親參與新生兒的出生與照顧非常關鍵。台灣目前性別工作平等法的陪產檢及陪產假規定是:「受僱者陪伴其配偶妊娠產檢或其配偶分娩時,雇主應給予『陪產檢及陪產假』七日;『陪產檢及陪產假』期間薪資照給;雇主依規定給付『陪產檢及陪產假』薪資後,就其中逾五日之部分得向中央主管機關申請補助。但依其他法令規定,應給予『陪產檢及陪產假』逾五日且薪資照給者,不適用之。補助業務,由勞動部勞工保險局辦理;『陪產檢及陪產假』七日,除陪產檢於配偶妊娠期間請假外,受僱者陪產之請假,應於配偶分娩之當日及其前後合計十五日期間內為之」。其中「陪產檢及陪產假」是2022年初從五日修訂成七日的,雖然是進步,但和OECD國家(經濟合作暨發展組織)的陪產假中位數為2.1週相比,顯得超扣門,對解決少子化問題幾乎沒有幫助吧?

傳統上,大家都認為母性是本能的,但父性是後天學習到的。事實上,爸爸和媽媽一樣在生理基礎上為當父母做了準備。所有新進父親在出生前後,都會經歷睾固酮的永久性下降,甚至在某些情況下高達三分之一。 這一下降至關重要,因為它不僅讓男人成為一個善解人意和親力親為的父親,而且還消除了高睾固酮對形成情感紐帶的激素之抑制作用,確保父親與新寶寶的互動中自我感覺良好。再加上這種大腦變化,增加了養育、注意力、同理心和解決問題的能力。麥菁主張,別把父親降級為次要育兒角色,他們當得上一個真正的共同父母。

《父親養成指南》指出,除了挑戰性別化的育兒角色外,同性戀父親還告訴我們很多關於父親大腦巨大彈性的資訊。從對異性戀父母的研究中得知,媽媽和爸爸在與孩子互動時表現出不同大腦活動,這反映了他們演化上不同的角色。但對主要照顧者同性戀父親的研究顯示,在沒有母親的情況下,這些父親在「媽媽」和「爸爸」的大腦區域都表現出相似的活動。顯然同性戀父親可以扮演好照顧孩子所需要的一切。

《父親養成指南》指出,父親也會與他們的孩子建立深刻而強大的紐帶,這種紐帶與母子之間的紐帶一樣牢固,但卻又截然不同。媽媽和爸爸都有建立在教養基礎上的紐帶,但爸爸有額外的挑戰,這反映在他們幫助孩子進入家庭以外的世界方面所扮演的角色。無論在哪個文化之中,父親都會突破舒適圈,讓孩子接受風險和挑戰,這有助於他們建立在快速變化和充滿挑戰的世界中生存所需的身心適應力。他們做到這一點的最有效方法之一就是透過和孩子玩那些最好別讓媽媽看到的遊戲。

父親和孩子玩的是較粗暴的遊戲,在快速而激烈的活動中,孩子們被拋到空中,在房間裡飛來飛去,被瘋狂撓癢而尖叫和咯咯笑。這是一種幾乎完全由父親進行的遊戲形式,除了充滿樂趣之外,它在情感紐帶和兒童發展方面也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由於具有挑戰性和風險性,這樣的遊戲能夠培養所有孩子都需要的互惠、同理心、風險評估和克服挑戰的技能。這樣的父子玩耍,是與媽媽一起玩耍無法取代的。這是演化而來的天性吧,難怪我只要看到小小阿宅,都有把他們捉來用力捏一捏、扭一扭、摔一摔再抛到空中的衝動⋯⋯

身為人類學家,麥菁也在《父親養成指南》指出,父親的形式是多元的,男人以多種方式履行他們的職責。雖然在西方現代社會,爸爸就是親生父親,但是其他地方的情況並非一定如此。「爸爸」就是站出來做這項工作的人,可以是祖父、叔叔、朋友或老師。有些孩子甚至有一整個爸爸團隊。決定父親是誰的因素通常是環境因素的混合,包括經濟風險以及文化規則,因為父親不像母親那樣受到生物學上的限制。隨著現代社會中主要是以小家庭的模式在經營,因此她建議我們可以向世界上的爸爸們學習,並打開眼界,擴寬我們對成為爸爸意味著什麼的看法。

我老婆和朋友看到我的書櫃有這本《父親養成指南》,都露出詭異的表情⋯⋯但我還是得說,這是本值得所有想當好爸爸的朋友一讀的好書,而且媽媽或想當媽媽的朋友更應該好好一讀,瞭解一下老公能夠如何成為神隊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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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2月15日 星期四

動物們青春的真正意義與祕密










當我還是個小正太的時候,最困惑的事之一,除了大人為什麼可以自信滿滿自己永遠是對的,還有他們為啥都無法理解小阿宅的行為和想法?歐巴桑和歐吉桑不也當過小正太、小蘿莉嗎?怎麼都把自己青少年時的種種都忘光了,彷彿所有大人小時候都沒犯過傻?那真是個整個世界與我們為敵的青澀歲月。

等到自己長大成大人了,才發現怎麼現在的小阿宅愈來愈荒謬?不像我小正太時那麼知書達理,果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其實,連我似乎也無法理解過去的自己,彷彿青春期的自己活在另一個多重宇宙⋯⋯

可見,青春期真的是人生中很特殊的一個時期,甚至也有不少學者主張人類是唯一有青春期的動物。嗯,所以只有青春期,人才像人!?果然是人不癡狂枉少年啊!

然而,這本科普好書《動物們的青春:從動物到人類,醫師與動物行為學家打破物種隔閡,揭開青少年時期的真正意義與祕密》Wildhood: The Astounding Connections between Human and Animal Adolescents)卻告訴大家:並不是只有人類才有青春期啦!沒有動物能夠一夜長大。青春期,或稱「野莽期」(Wildhood),很可能是所有動物的普遍現象哦!年少輕狂時期,並非需要急於擺脫的不良時期!在大人有更多話語權的世界,野莽期的青少年也值得被好好對待與理解。




《動物們的青春》兩位作者芭芭拉.奈特森赫洛維茲(Barbara Natterson-Horowitz)和凱瑟琳.鮑爾斯(Kathryn Bowers)合著的《共病時代:醫師、獸醫師、生態學家如何合力對抗新世代的健康難題》ZOOBIQUITY: What Animals Can Teach Us About Health and the Science of Healing)就是本令人腦洞大開的好書!書中各種生動有趣的案例和故事讓人讀起來廢寢忘食(請參見〈人獸同源的共病時代〉)。

奈特森赫洛維茲是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醫療中心心臟科權威醫師暨洛杉磯動物園的心臟醫學顧問和哈佛大學生類演化系的訪問學者,她們在《共病時代》中探討了動物為何會生病,並且審視人類一些疾病和動物疾病的共通性,讓醫學和獸醫學都相互得到啟發。從中,我們也可以更認識到心臟病、癌症和肥胖症以及精神疾病——焦慮、抑鬱、飲食失調、自殘、藥物濫用和其他非人類獨有的情緒痛苦。

她們再接再厲地在《動物們的青春》讓我們再度見識到人類其實並沒有我們過去想像般特殊,不少動物學家早就觀察到了許多動物有所謂的野莽期。很多飼主可能也都觀察到,結紮後的貓狗,野莽期根本持續到中年吧。中二小阿宅的叛逆、愛冒險、不想長大,在野生動物身上,也都能觀察得到,只是不同動物的野莽期時間長短有異。我自己在田野工作時也親身见識到許多未成年的水鳥,在父母不在巢時外出趴趴走而遭遇的各種悲劇。

為了比較各種人類和動物青春期的相似性,她們在書中提供了很多詳細的案例,《動物們的青春》根本像是動物星球頻道那樣收集許多動物長大前的各種耍寶行為,舉凡單細胞生物、昆蟲、魚類、鳥類、恐龍、大貓熊等等都有,有不少看得令人不禁捏把冷汗。

回想起來,我們小正太、小蘿莉的青春期時,各種荒唐舉動,其實是在建立和塑造現在的自我,並且在試錯中學習各種未來生活的各種必備技能,那些中二的動物青春期也何嘗不是呢?神經科學的研究也發現動物在青春期會發生顯著的神經生物學變化。牠們也從生死教訓中學到如何保持安全,和同伴和長者的打鬧中學到建立地位、從血氣方剛的衝動中學到如何追求對象、從各種耍寶中學到獨立離巢生活的方法等等。

青春期就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時期。因為我中學時就離家念書,天高皇帝遠,長大後赫然發現,原來我青少年時期偷偷玩過的各種荒唐事,比三個宅在家的弟妹的總和都還多,也不知道是怎麼活到現在的,但這也讓相對經歷過大風大浪的我,長期身處國外而處變不驚;青少年的霸凌事件層出不窮,我小正太時也因為太特立獨行了,常常被班上流氓同學照三餐開扁,被打到全身是傷醫治了好一陣子。為了能活到報仇雪恨之時,也學會了不少解讀人際訊息的應對能力;在感情上,我從小學到博士班畢了業也一直拿好人卡,直到快到了中年才得到真愛,過程中何嘗不是在吸取寶貴的經驗?

動物學家也觀察到,許多動物在長大成年前,更容易被獵殺、被成年動剝削也更常挨餓,真是個好不容易度過的艱難時期,因此牠們需要學會遠離天敵並且不被剝削,和其他同伴建立穩定的關係與地位並且力爭上游,正確地表逹自己的性慾和理解其他同伴的情慾以繁衍後代,而且要從成年動忽略的夾縫中尋找到食物以生存下來。

果真是初生之犢不畏虎,從《動物們的青春》中有許多案例,是中二的青春期動物衝進掠食者的地盤,然後見識到同伴領便當的慘況,因此產生了對牠們未來出生入死很重要的恐懼感,能夠更有效逃避天敵的捕捉。各種叛逆和冒險雖然頗致命,可是活下來更能面對殘酷的世界。已故的香港小說家倪匡道:「人類之所以有進步,主要原因是下一代不聽上一代的話。」,動物何嘗不是?

《動物們的青春》有四位主角——國王企鵝烏蘇拉(Ursula)、斑點鬣狗史靈克(Shrink)、大翅鯨阿鹽(Salt)和灰狼斯拉夫茨(Slavc),她們詳細記錄了牠們青春期的各種叛逆和冒險,看得令人心有戚戚焉。動物學家不辭辛勞地長期追蹤了牠們的動向和行為,所以我們才能如臨現場一樣跟著牠們冒險。

《動物們的青春》,我們也能再回來反思人類青春期的各種現象,別急著對小阿宅們的各種行為進行不必要的評價,畢竟自己肯定經歷過那些犯傻、犯錯的歲月。並且,我們也能認識到人類在青春期這方面,其實是源自我們和其他動物的共同祖先!

雖然《動物們的青春》是本優異的科普好書,但是應該不是所有學者都能接受她們一再拿人類和動物相互比較的方式和見解,尤其許多訓練有素的動物行為學家的學術養成過程中被一再告誡要避免用人類中心主義來看待動物的各種行為。然而,一再避免談及動物和人類的相似之處,不也落入人類特殊論的誤區嗎?如果人類也是種動物,那麼真的特殊到要和其他動物們作切割嗎?

著名的動物行為學家法蘭斯.德瓦爾(Frans de Waal)在《你不知道我們有多聰明:動物思考的時候,人類能學到什麼?》(Are We Smart Enough to Know How Smart Animals Are?)和《瑪瑪的最後擁抱:我們所不知道的動物心事》Mama’s Last Hug: Animal Emotions and What They Tell Us about Ourselves)中也主張我們不該把人類和動物一刀切,以為人是人、禽獸是禽獸,因為我們不都演化自共同祖先嗎(請參見〈我們真的知道動物有多聰明嗎?〉〈瑪瑪最後的擁抱〉)?在小心避免過度投射和解讀時,謹慎地探索人類和其他動物在生理、病理、行為和神經生物學的共同性,不僅能提供許多新穎的發現,也是認真面對人類在演化上沒那麼特殊的科學態度吧?

除了對動物行為有興趣的朋友,家中有小阿宅的爸媽也可以拜讀《動物們的青春》,認識到小孩青春期的各種五花八門的「問題」,其實根本就是個生物學的問題,只要身為動物就不免會有。從對各種動物的觀察,來發現家中小阿宅的問題可能其實並不特殊,天下父母心也都不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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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2月6日 星期二

人慈不慈?








你有沒有一種世界愈來愈亂的感覺?老實說,我有! 2022年7月4日,美國芝加哥市郊的國慶日遊行活動爆發致命槍擊事件,造成至少七人死亡、三十六人受傷,槍擊案嫌疑人躲藏在一座建築屋頂向人群點射開槍,當天晚上被逮捕。根據非營利研究組織「槍支暴力檔案」(Gun Violence Archive)的資料,今年上半年,美國已經發生三百零九起至少四人傷亡的大規模槍擊事件。

連一向以低暴力犯罪率著稱的日本,都有阿宅只為個人恩怨,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奈良市當街用霰彈槍開兩槍刺殺前首相安倍晉三,震撼全世界!更扯但也不算意外的是,當天全世界都在譴責暴力,我臉書就跑出販賣所謂「日本第一刺客」工作褲和玩具霰彈槍的廣告,更甭提對岸的民族主義份子還在商店及網路上大肆慶祝。

更暴力的比比皆是,烏克蘭被蠻橫的俄羅斯軍事入侵,已造成超過兩萬四千烏克蘭平民、一萬四千烏克蘭軍人、超過五萬俄羅斯軍人死亡。成天宣傳世界最和平的中國人還不斷為俄羅斯的戰爭罪行按讚,透過大翻譯運動,中國政府縱容小粉紅粉飾俄國罪行的行為也舉世周知。

我們還真的能對人性還懷有信心嗎?相反的,一些有識之士,卻不斷地試圖透過理性告訴我們,我們其實是身處於暴力愈來愈少的時代。

例如,美國暢銷書作家佛里曼(Thomas Friedman)曾提出「金色拱門理論」(The Golden Arches Theory),認為兩個有麥當勞連鎖店的國家之間是不會發生戰爭的,因為全球化讓資本主義國家間的經濟活動愈顯高度相互依存,戰爭的成本因而比過去相對高昂許多,以致資本主義國家間對發動戰爭的意願越來越低。

哈佛大學最富盛名的心理學家史蒂芬.平克(Steven Pinker),也寫了一本超級厚,中文版厚達近九百頁,擲地有聲的巨著《人性中的良善天使:暴力如何從我們的世界中逐漸消失》(The Better Angels of Our Nature: Why Violence Has Declined)要來告訴我們,事實上客觀數據顯示,從過去到現在,暴力其實正逐漸消退,我們的時代比任何以前的人類生存時期都更少有暴力,更不殘忍和更和平(請參見〈讓暴力從我們的世界中逐漸消失的良善天使〉);漢斯.羅斯林(Hans Rosling)在全球超級暢銷的《真確:扭轉十大直覺偏誤,發現事情比你想的美好》(FACTFULNESS:Ten Reasons We’re Wrong About the World–and Why Things Are Better Than You Think)中也提到全球暴力事件的下降(請參見〈扭轉十大直覺偏誤的真確〉)。

荷蘭歷史學家、作家、記者,被讚譽為歐洲最著名的年輕思想家之一的羅格.布雷格曼(Rutger Bregman)在《人慈:橫跨二十萬年的人性旅程,用更好的視角看待自己》(Humankind: A Hopeful History)更要告訴我們,人性遠比我們想像的美好,千萬別悲觀。《人慈》試圖包含跨學科研究、歷史事件和科學證據來說明對人性樂觀的信念。 這本書已被翻譯成三十多種語言,有頗大的影響力。






《人慈》主張,人性基本上是美好的,越多人承認這點可能對每個人越有好處,因為我們就不會過度憤世嫉俗。如果社會上不再認定人們天生懶惰,那麼引入基本收入等扶貧措施的反對理由就會減少。 這本書採用了多學科的方法,借鑒了歷史、經濟學、心理學、生物學、人類學和考古學的發現,認為針對人類在「自然狀態」(state of nature)的辯論中,法國哲學家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1712-1778)而非英國政治哲學家霍布斯(Thomas Hobbes,1588-1679)對人性的本質善良之見解更為正確。後者提出在自然狀態下會發生「所有人對所有人的戰爭」(war of all against all),前者卻提出是文明使人們自私自利。布雷格曼也主張,是民族國家和私有財產才讓人墮落。

布雷格曼主張,我們史前的祖先和部落社會的生活並不像我們想像的那樣不堪、野蠻和短視。相反,他認為那些部落在很大程度上是和平的和自我調節的。只有隨著永久定居點和私有財產的增加,社會等級制度、軍隊和永久統治者才開始出現,然後暴力和不平等才隨之而來。 對他來說,是政治家、科學家、哲學家和神學家向我們灌輸了人生而自私自利的信念,導致了長期的衝突、戰爭、不公不義。

老實說,我對這本書的期望頗高,只是讀完了整本書,個人覺得布雷格曼的說服力其實不高,因為他雖然舉了大量的真實案例,可是很明顯的,那都是經過挑選的,全書通遍都存在這種先射箭再畫靶的論述方式,布雷格曼不斷強調我們過去幾千年對人性的看法其實有誤,再尋找近代中能支持他的案例,他當然可以立於不敗之地。

《人慈》中有些案例,是殘酷戰爭中的人性光輝。遠的不提,單單就俄烏戰爭而言,我相信都能找到俄國士兵良善一面的案例,可是那對成千上萬的死傷平民的意義是?還有,《人慈》舉例二戰期間,英國和德國互相試圖用轟炸瓦解對方人民的意志力卻未曾成功。二戰可能離我們太遠,那俄國對烏克蘭平民的轟炸呢?沒錯,烏克蘭人也展現出高度的韌性,可是這只能說明那是面對敵人的勇氣,把它說成可以對人性樂觀,那死傷的平民只是犠牲品嗎?而支持國民在那樣的狀態下仍不至於動亂的心態如果是同仇敵愾的話呢?

當然布雷格曼也不迴避大屠殺的問題,因為這些事件為人類邪惡的可能性提供了無可置疑的證據。然而,他卻試圖透過研究這些暴行,分析出讓參與者做出那些慘絕人寰的大屠殺之條件。他試圖分析了權力、影響力和生存對一般人做出那些的決定中所起的作用。 這些當然都是那些人參與暴行的原因,我也不相信大屠殺可以單純用人性本惡來解釋,正如前蘇聯獨夫史達林(Ио́сиф Ста́лин,Joseph Stalin,1878-1953)所言:「一個人的死是悲劇,一百萬個人的死是統計數字」 。可是,平庸的邪惡難道就不是真正的邪惡嗎?

1983年諾貝爾文學獎主威廉.高汀(Sir William G. Golding,1911-1993)的《蒼蠅王》(Lord of the Flies),講述了一群被困在荒島上的兒童在完全沒有成人的引導下如何建立起一個脆弱的文明體系,《人慈》卻用了1965年南太平洋群島王國東加(Tonga)六個流落荒島的小宅男卻在他們受困的15個月之間建立起井然有序的小型社會來反駁。然而,虛構故事中被困在荒島上的是西方小阿宅,和六個熟悉熱帶島嶼環境的東加小阿宅的狀況差異大到能夠相提並論嗎?

布雷格曼自己本身是個西方怪人(WEIRD),也就是西方、受教育、工業化、富裕、民主(Western, Educated, Industrialized, Rich, and Democratic)的阿宅,他不免還是以WEIRD的視角來檢視長達幾世紀甚至上千年的人性表現。甚至在《人慈》中的非西方案例,他其實也是挑選了他可以理解的來檢視和闡述。而挪威監獄犯人低再犯率的例子,雖然很好地說明了以矯正代替懲戒的效果可能更好,可是那還是要有像挪威那樣低犯罪率、高收入、貧富差距不大的民主法治文明現代社會才有可能實行,不是嗎?

《老子.第八十章》:「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人慈》中理想的人性,或許在這樣的小社會才可行?現在地球上已有超過七十七億人,現在台灣直轄市的一個區都可能比春秋時期的一國人口更多,我們似乎不可能再回到小國寡民的熟人社會中了,那我們還能寄望人性的良善嗎?即使是真的?

還有,布雷格曼一再批評理查.道金斯(Richard Dawkins)的《自私的基因》(The Selfish Gene),可是我高度懷疑要嘛他從來沒讀過《自私的基因》,要不然就是壓根兒沒讀懂,因為《自私的基因》其實不是其書名指的那樣認定人性是自私的,而是要用演化生物學的方法解釋利他行為的起源、解釋利他行為的起源、解釋利他行為的起源(請參見〈關鍵醫學院S3E8:演化生物學經典《自私的基因》,作者為何後悔取了這樣的書名?〉)!相反的,《自私的基因》反而該是《人慈》立論的支持之一哦!如果沒讀完或基本理解一本書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到,這位作者著書立論的可信度不該大打折扣嗎?

《人慈》在國內外大獲好評,也相當的暢銷,許多推薦這本書的也都是我敬仰的作家和有識之士,只是我更高度懷疑,大家是不是其實有把自己的願望投射到這本書上,因為愈理性樂觀的人,愈希望人性和世界的美好,而這本書確實可以滿足這方面的需求。如果我們深信其他人是自私的、不值得信任的和危險的,我們就會以防禦和懷疑的態度對待他們。人很多時候,不是靠知道而活,而是靠相信而活,當我們對人性有了起碼的信心,我們或許也更不會作惡。

我並非是個性惡論者,但我仍相信「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兩者並無衝突。這本《人慈》可能在故事上能夠打動人心,但試圖在哲學和科學上要說服人時,反而因為這本書科學證據的不嚴謹而蒼白無力。雖然說《人慈》並不是完全沒參考價值,畢竟作者處心積慮找來的案例都是真實的,但這本書和雞湯文合集相比大概只好一些些吧。




本文原刊登於閱讀最前線【GENE思書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