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3月30日 星期二
為啥這麼鬼扯蛋還有阿宅信?
臉書上分享資訊太便利了,在快節奏的時代,有誰沒誤傳過假消息?
我不敢說完全沒有。分享文章的內容被質疑,除了價值觀或意識形態不符合刻意討戰的之外,的確也可能是偶爾百密一疏地分享了不嚴謹的訊息,儘管已經儘量小心了,以免有人恨不得捉著這種小把柄,大作文章指責我,從不適任大學教師罵到連拿博士學位都是對母校的羞辱。
假新聞平時就滿天飛,美國大選時假新聞事件更是此起彼落,畢竟能影響「誰當上美國總統」這件事,基本上就影響大半個世界,如果真能夠辦到的話。正因如此,一個惡名昭彰的八卦媒體不經查證的新聞被社交媒體移除,都能引起軒然大波。
不過,在這個假新聞傳播更容易的時代,利用更可靠的來源查證,門檻也史無前例地低。這究竟是一個騙子更容易當道的年代,還是真相更能夠勝出?這幾年因為假新聞的洗禮,我們恐怕很難對「真相永遠只有一個」有足夠的信心吧?這時候,法國巴黎吉恩.尼科德研究所(Jean Nicod Institute)的認知科學家雨果.梅西耶(Hugo Mercier)要在《為什麼這麼荒謬還有人信?揭開你我選擇相信與拒絕相信的心理學》(Not Born Yesterday: The Science of Who We Trust and What We Believe)精闢地告訴大家,人其實沒那麼好騙!
「你可以暫時蒙騙所有的人,也可以永久地蒙騙一部分人;但是,你不能永久地蒙騙所有的人。」美國第十六任總統林肯(Abraham Lincoln,1809-1865)如是說。
可是,不也有學者如古斯塔夫.勒龐(Gustave Le Bon)在《烏合之眾:為什麼「我們」會變得瘋狂、盲目、衝動?讓你看透群眾心理的第一書》之中告訴我們群眾有多盲目、衝動、情緒化、偏執、專橫、矛盾嗎?古倫姆斯(David Robert Grimes)的《反智:不願說理的人是偏執,不會說理的人是愚蠢,不敢說理的人是奴隸》也告訴我們,人們習慣追求速度、勝過追求真實度,習於反應、而非反省;麥爾坎.葛拉威爾(Malcolm Gladwell)的《解密陌生人:顛覆識人慣性,看穿表相下的真實人性。》指出,我們無法分辨別人在說謊,面對面有時比不見面更容易誤解一個人,而且即使我們自認不容易受騙,有把握看穿別人的假面,但眾多事實仍證明,真相常常跟我們想的不一樣。
梅西耶在《為什麼這麼荒謬還有人信?》也談到一個離譜的故事:1850年代,南非牧民科薩人(Xhosa)在對抗英軍時,有巫師指示把幾千頭牛宰了,再放火燒燬作物,試圖讓牛變成鬼軍去痛揙英軍,結果可想而知;過去清末的義和團,自以為有神功護體而刀槍不入,就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去挑戰八國聯軍的洋槍洋炮,像極了愛情。
咦,果真如此的話,那梅西耶憑啥說群眾其實不易上當呢?關鍵是,梅西耶指出,那些很扯的事,並沒有證明人們很容易受騙,因為有「選擇偏誤」的問題──因為新聞只會報導被騙的事,群眾上當受騙的故事才能夠騙流量啊,如果沒人被騙了,怎麼成為新聞?那些欺騙失敗的例子會上頭條嗎?
然而,如果人沒那麼好騙,國家機器養那麼多五毛黨和1450幹嘛呢?納粹德國和中共不就是洗腦成功的例子嗎?要不然全國人民怎麼都乖乖受控於專制極權政府,願意配合踐踏人權的髒活,又是怎麼一回事呢?《為什麼這麼荒謬還有人信?》想要打破這個迷思,指出納粹和中共的宣傳機器,效果其實不真的那麼大,全國上下願意配合,也是因為符合自身利益,或至少是短期利益,像納粹德國就利用從猶太人身上掠奪的財富收買人民,中共也因為中國這三四十年經濟起飛而坐享漁翁之利。在中國剛開始隱匿疫情導致新型冠狀病毒被傳向全世界時,中共就試圖用大外宣的方式扭轉在各國的形象,可是卻適得其反,先進國家人民對中國的好感都大幅下降。
當然,也有一些心理實驗確實說明了人民多麼容易受團體操控而盲目地做出錯誤的選擇,只是梅西耶指出,那些實驗都是讓人們在陌生環境下進行的。可是要長時間地騙一大群人,幾乎是難以辦到的。那些乍看之下受騙的例子,並不是人們真的相信了,也不是因為愚昧,而是符合個人最佳利益,背後其實有理性算計的成份。
作為一位認知科學家,梅西耶提出「開放性警覺」(open vigilance)的複雜認知機制,指出我們人類這種雜食動物,一方面開放地嘗試各種新事物,另一方面卻保持機警的判斷力以免以身試毒。這些機制計算出各種線索,使我們能夠防範有害的信念,同時在有正確證據的情況下開放心胸,做好改變主意的準備。就因為如此,人們上當受騙才會成為新聞。許多顛覆性的新觀念,也因為人們不輕易相信,所以往往要一兩代人的時間才能成為主流。
在那一些群眾相信謬論的案例中,梅西耶認為他們並不是打從心中真的無條件地相信,而是另有心機的,例如相信地球是平的人,可能是想要鶴立雞群地顯示自己的獨特性;相信領導任何一個蠢話的人也可能只是要用自己顯而易見的愚蠢宣誓效忠。如此說來,不相信冠狀病毒嚴重性的人,也有其目的吧,也許是不想自己生計被社交距離影響,或許是耐不住居家隔離的寂寞等等。
有許多人是真心相信謠言的,例如武漢肺炎是來自美國大兵,或者病毒是中共人工製造的產物。然而,這種謠言對大部分民眾來說,對錯無傷大雅,不管信的是美國大兵還是中共生化武器,這場百年一遇的疫情已成定局,這種反射性的相信並不對相信與否的人產生生活上任何實質影響。萬一謠言和自身有關,那就不是這麼一回事了。像是有謠言指出美國某猶太餐廳綁架小孩,大多數相信的民眾只是去留負評,而非報警,這是哪門子的真心相信啊?萬人按「幹」、一人到場,最後也才一個阿宅持槍前去試圖解救孩童。
人真的不好騙?或許你聽說過奈及利亞騙局?2015年,中央研究院前副院長劉翠溶遭「假檢警」詐騙集團騙光一生積蓄2,127萬元。連有哈佛高學歷和高資歷的學者也會被騙,你說人真的不好騙?其實,在這種騙局中上當的人還真是寥寥可數,因為這種騙局的特色就是極度的蠢,破綻百出。而那些明顯的漏洞,就是故事設下的局,先把大部分機警的人們排除在外,讓涉世未深的人更容易被盯上。
那麼廣告又是怎麼一回事?科學界一直以來都有造假事件,近年台灣也爆出幾起特別嚴重的,但是絕大多數科學家都是正直的,因為科學研究分工頗細而高度專業化,真的要造假並不容易被捉包的,但許多優良期刊的研究仍可被一再再現、確認其正確性。我常告誡學生,如果不想玩真的,那不要做辛苦的科學研究,應該去從事廣告行業,那樣不僅可以合法地騙人,而且還有更優渥的收入。既然如此,那廣告又是如何讓消費者上當的?梅西耶指出,廣告的作用其實只是告知人們新產品,讓有需求的人去購買,但對改善人們對產品的看法無效。
回到南非科薩人的例子,當時牛隻的傳染病無法解決,氣候異常也使得作物容易枯萎,大量飼養牛隻的酋長又不肯分享財富,所以他們大量屠殺牛隻,不能說沒有理性的算計;而那些煽動家,往往也是把人民心中所期盼的說出,即使是如性別和種族歧視等等政治不正確的意願也一樣;就連宗教也一樣,信仰者也有利益上的盤算。如果真的信仰堅定,歷史上也不會有大量教士腐敗墮落了!難道不怕下地獄嗎?
如果真的有如梅西耶所說的,人們都有開放的機警,那麼大量學者相信人好騙,難道是因為學者都好騙嗎?冤冤相騙何時了?老實說,我剛讀完《為什麼這麼荒謬還有人信?》時,的確有點難以接受其論點,雖然我也希望梅西耶是對的,或許這種態度也算是種開放性警覺吧?因此,我也想試著反駁梅西耶,只是發現不太容易。
就拿假新聞來說好了,因為關心美國大選,我有不少有識之士朋友,常常分享一些報導,尤其是那些捉到反對的候選人的把柄的,可是有不少要嘛不足以真正影響選情,要不然就是尚未經過嚴格查證的,在社交媒體被封鎖時靠北不公,可是自己在對方傳假新聞時卻喊著要封鎖。不管假新聞怎麼傳,分享的人幾乎全都有堅定的立場,出來按讚的朋友總是同溫層。像我比較中立、中肯的,往往兩邊不討好,被刪朋友和掉粉是家常便飯。甚至在打假時,還被不少網友批評模糊焦點等等。所以說,相信假新聞的,其實不是被騙,而是選了邊站。
當然,梅西耶也不是要主張人不會被騙,只是用大量認知心理學、政治科學、歷史,演化生物學、人類學的研究指出,群眾其實沒那麼容易被煽動和誤導,人們的算計之心是很複雜的。我相信梅西耶是很有道理的,但是我們也要小心驗證,因為學者提出顛覆性理論時,往往也會誇大其理論的效用。《為什麼這麼荒謬還有人信?》一書中的各項例子,能夠找到那些乍看之下被騙、被洗腦的群眾,都另有其他動機。但是,他也有可能選擇對自己論點有利的證據啊。是否有足夠的普遍性,我們需要更多的證據,並且等待學界有足夠多的辯論和共識。
我相信真實的世界,應該會是比《為什麼這麼荒謬還有人信?》所揭示的還複雜許多,但也相信《為什麼這麼荒謬還有人信?》會是被很有啟發性的,未來關於這方面的研究會讓我們更認識我們人類自己。
本文原刊登於閱讀‧最前線【GENE思書軒】。
2021年3月18日 星期四
非洲布希曼族的原始富足
我小學的時候,有部非洲搞笑片極為火紅,在多個國家創下票房奇蹟,馬來西亞票房不斷飆高,媒體也有許多報導和討論,有些和我差不多年紀的朋友可能知道這部電影——《上帝也瘋狂》(The Gods Must Be Crazy)。
聽說這部搞笑片在香港紅到片商找來男主角歷蘇(N!xau,1944-2003)到香港拍了宅到爆的《非洲和尚》(1991年)、《非洲先生》(1993年)、《非洲超人》(1994年)。但因為我當時剛上小學吧,甭說爸媽那時候忙創業沒空帶我們去看電影,他們有空也不會讓我們看無厘頭搞笑片,所以我一直只知道天下掉下來的可樂瓶砸到了一位非洲原始部落的阿宅,然後就一路胡搞瞎搞、胡搞瞎搞⋯⋯
一直到我讀到這本《原始富足:布希曼族的生存之道,以及他們能教給我們什麼?》(Affluence Without Abundance: The Disappearing World of the Bushmen),提醒了我小學時天天上新聞的這部搞笑片,然後才找來看。
老實說,《上帝也瘋狂》上映時我沒去看的原因,除了當時我還只是個小正太之外,我對這類電影其實相當反感,總覺得一定是在消費非洲原住民,用一堆我們對「原始人」的偏見和刻板印象無厘頭地搞笑,彷彿他們接觸到文明社會一定會鬧出許多笑話;但自視文明人的阿宅有誰到了這些部落不會鬧笑話、甚至在他們習以為常的環境下能生活多久而不至於小命不保?
然而,根據《原始富足》作者詹姆斯.舒茲曼(James Suzman)對電影中主角的芎瓦西族人的瞭解,他們並不認為這部搞笑片對他們有何冒犯,《上帝也瘋狂》在當地也家喻戶曉。外界盛傳在書中原名為格奧的歷蘇被片商剝削、欺負他們不僅金錢的意義、僅給他幾百美元的片酬,舒茲曼在書中指出,這個金錢的問題才沒那麼簡單。
2003年歷蘇死於肺結核,世界各大媒體相續報導。歷蘇究竟有多少不簡單呢?且由一位在波札那(Botswana)和納米比亞(Namibia )的喀拉哈里沙漠(Kalahari Desert),與每個主要的布希曼族群共同生活和工作了超過近三十年的人類學家舒茲曼在《原始富足》中為我們娓娓道來。
身為一位在英國頂尖大學受過完整高等教育的白人,舒茲曼在這本結合回憶錄和民族誌寫作方式的書中,以多篇獨立或半獨立的章節為我們探索所謂的布希曼人世界,用他們在嚴酷大自然下簡單富足的生活,對照受到西方現代化影響的工商社會中的庸庸碌碌、匆匆忙忙。
人類的祖先無疑來自非洲,那裡就是我們智人老祖宗的故鄉。布希曼人(Bushmen)指那些生活在喀拉哈里沙漠的原住民族,這個稱呼很有爭議,人類學界似乎也沒有完全的共識,舒茲曼除了這個族名,也難找到一個能夠摡括這些族群而不帶歧視的族名;他也指出,對他們來說,被怎麼稱呼,可能不比被怎麼對待更重要。所以他還是選用了這個族名。
近來人類學界許多研究逐漸發現,人類從採集狩獵的生活方式轉為農耕生活後,我們的老祖宗並沒有過得比較好。大量的考古證據顯示,農耕生活方式不僅花費更多時間和力氣耕作,作物種類有限造成營養不良,更高密度的群聚以及和馴化動物的親近也造成傳染病頻傳,更甭提後繼的貧富不均和戰爭殺戮等等。相較之下,採集狩野者似乎只需要花費更少的時間工作,而且還沒有貧富不均和性別剝削的問題。人類學界對採集狩獵的布希曼人的研究,某個程度上也強化了這個觀點。
那一個大問題來了:如果農耕生活這麼糟糕,而狩獵採集的生活方式爽得嫑嫑,為何我們的老祖宗仍要自討苦吃?這是個大哉問,我們也還在尋找答案。基督文明早就試圖要回答這個問題,那就是亞當和夏娃的罪過。究竟伊甸園的生活是什麼樣的呢?人類學家對非洲、澳洲和南美洲的採集狩獵族群的研究,彷彿就是要為我們勾勒出伊甸園的模樣。
舒茲曼在喀拉哈里沙漠的長期田野研究,發現他們生活上的富足並非子虛烏有,《原始富足》中有許多他們生活方式的描述,令人親歷其境,彷彿可以像看記錄片一樣跟著他們追蹤動物,獵殺帶回去和族人分享。但身為人類學家,他並不是用獵奇的心態看待,而是探討其中豐富的文化意涵,並且讓我們見識到在沒有明確的土地所有權、時間觀念、性別刻板印象和領導階層下,他們如何有序地互動和生活的。
然而,我剛說過,問題才沒那麼簡單。《原始富足》指出,這些在喀拉哈里沙漠中貌似生活著與世無爭的布希曼人,其實並不是完全和現代社會隔絕的,過去西方人發現他們,經歷殖民統治到一、二戰後的幾十年間裡,他們的經濟和文化也非一成不變,畢竟從前殖民地到殖民統治到後殖民時期,他們周遭的世界翻天覆地,各股政治勢力鬥得你死我活,他們沒能獨善其身。
許多布希曼人居住地的實情是,白人殖民者剝奪了他們在那些土地上狩獵的權力,現在有些布希曼人淪為白人遊客打獵大象的跟班;農業的引進改變了他們族群中性別的角色和權力,金錢的流通破壞了族群和諧,飲食習慣的變化讓第二型糖尿病流行,而酒精成癮在一些社區也成了年輕人的重大社會問題。
智人老祖宗在非洲大陸上起源後的七萬年間,布希曼人的主要生活方式,似乎沒什麼變化,看似無憂無慮地在和大自然和平生活,只要利用傳承上萬年的知識,整個田野都是他們的超市和櫥櫃,他們只需要活在當下就好,擔心未來或懷念過去毫無意義。這給了人類學家很好的研究樣本來認識我們智人祖先的可能生活方式。
任何人類學家,幾乎都是在重視工作和效率的社會成長的,但對我們來說賴以為生的經濟成長,也不過是這百年來的產物,對照一個保持了幾萬年的生活方式,現代化生活才是異類。其實那樣幾萬甚至幾百萬年的生活才是常態,但我們對現代社會己經習以為常,無法想像沒有現代貨幣系統、財產權保護和市場機制的話要怎麼過活,反而以為那樣的世界是鬼扯!布希曼人,就是我們活生生的遠古記憶吧!
但現代的市場經濟和政治制度可能才是最脆弱的,川普政府這幾年的荒腔走板和中美貿易戰(甚至不久將來可能的大戰)就可見一斑!充分認識這些採集狩獵族群,才能讓我們更加瞭解現代生活中的一切政治、經濟、文化、科技將會何去何從吧?
最後提一個有趣現象。在布希曼人的語言中,他們還保留有世界大部分語言所沒有的搭嘴音,這些搭嘴音往往用一些我們常見的符號來標示,例如/、≠、!、//等等。其他我們應該都能夠發出這些音,只是沒用在語言中常用字詞的正常發音而已:
《原始富足》不是本說教的書,也沒有要我們學習人類學界那些了不起的理論,而是以一種親近布希曼人的方式來窺看他們的世界,帶給我們更開闊的視野,真是一本不會太嚴肅來認識一個重要採集狩獵族群的好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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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3月4日 星期四
我們能否解密陌生人?
這個瘟疫蔓延的時代,一個看似無害的陌生人在公共場合如果沒有和你保持社交距離、又沒有戴上口罩,即使他體溫正常也不自覺有啥不舒服,但對你而言,他的輕聲咳嗽或口沫橫飛,都可能很致命。
我們都希望這種對陌生人草木皆兵的緊張局勢不必維持太久,讓我們能夠在公共場所習以為常地安心自在。然而,仔細想想,我們不管是在熟悉的城市還是出國旅遊,一天要面對成千上萬的陌生人,而我們卻不必隨時擔心他們對我們不利,這在人類歷史上頗不尋常。
我們在城市中,別說是街上遇見的人,連鄰居都可能不認識幾個,只要不鬧事,甚至也沒有必要交往。我們的老祖宗穴居的石器時代到工業革命以前,大多數人類都是生活在小鄉鎮裡,一生接觸過的熟人有限,甭提隨時見到大量陌生人,所以遇到不認識的人,保持警戒才是正常的。可是現在搭趟捷運或公車,與熟人不期而遇就可以當作稀罕事到臉書公告天下了,在工作和生活中,因為各種業務必須要打交道的陌生人,就更不計其數。
現代生活要和大量陌生人打交道,就要對他們有起碼的信任,否則成天提心吊膽,遲早需要心理諮商,可是我們真能對陌生人不斷保持高度信任而不損害自己的利益和權利嗎?這是我們生活中必須要嚴肅面對的大問題,值得讀幾本好書來好好探究一下。首先,來談談這本《解密陌生人:顛覆識人慣性,看穿表相下的真實人性。》(Talking to Strangers: What We Should Know About the People We Don’t Know)。
《解密陌生人》作者麥爾坎.葛拉威爾(Malcolm Gladwell)對許多愛書人來說不必多作介紹,因為他的《引爆趨勢:小改變如何引發大流行》(The Tipping Point: How Little Things Can Make a Big Difference)、《決斷2秒間:擷取關鍵資訊,發揮不假思索的力量》(Blink: The Power of Thinking Without Thinking)、《異數:超凡與平凡的界線在哪裡?》(Outliers: The Story of Success)、《大開眼界:葛拉威爾的奇想》(What the Dog Saw: And Other Adventures)、《以小勝大:弱者如何找到優勢,反敗為勝?》(David and Goliath: Underdogs, Misfits, and The Art of Battling Giants)在國內外都長居暢銷書排行榜,許多讀者,包括我過去,讀了他的書都有種腦洞大開的感覺(請參見〈以小勝大,以弱制強!〉和〈如何成為超凡的異數?〉)。
讀的書愈來愈多,會慢慢發現他嘴炮和唬爛的功力不是一般的強,許多看似沒有關聯的事物,都能被他一股腦打包回家,其中有些他掰出來的關聯性,經歷時間的考驗,被學者發現原來唬爛成分居多。不過,他的書還是很值得一讀,看看有多少學者被他搞得要大肆研究和宣傳來澄清,就可知其影響力有多大。
葛拉威爾用了許多故事讓我們見識:要瞭解和我們利益攸關的陌生人,並不是件簡單易行的事。《解密陌生人》用了美國阿拉巴馬大學傳播學教授萊文(Timothy R. Levine)的提出的「預設為真理論」(Truth-Default Theory)。首先出場的,是有如諜報片中的峰迴路轉。美國在冷戰期間派駐大量的間諜,在鄰近的古巴尤其如此,可是在1996年,三架美國小型民用飛機,在跨海飛去古巴投遞反卡斯楚傳單時,被古巴空軍擊落,一位海軍上將第二天在電視上表示,原先古巴海軍方就對他表示要擊落發送傳單的飛機,可是國防部卻不加理會,這引起了軒然大波。
美國國防情報局(DIA)有情報分析員認為美國是被設計的,可是過了好一陣子才發現,原來他們老早就懷疑的一個自己人,原來還果真是雙面間諜,而且當初約談時,早就破綻百出,只是他們居然自己合理化了雙面間諜在被盤問時的一連串不尋常的舉動和說辭。連專業特務都無法及時辨別謊言了,一般人能有多大的把握?心理學家有做過一個實驗,錄製了44份影片,其中有一半的人在實驗中撒了謊,可是找來辨別的實驗者中,只有54%的準確率捉出謊言,和抛硬幣決定的準確率差不多。
一般情況下,我們分辨真話的能力較強,分辨假話能力較差。「預設為真理論」認為,我們在江湖中混久了,一般是預設他人的話語是真的。雖然我們還是會有所懷疑,但只要懷疑得不夠多,就還是會預設為真。
《解密陌生人》書中另一個大家耳熟能詳的故事,就是大名鼎鼎的馬多夫龐氏騙局。伯納.馬多夫(Bernard Madoff)是美國金融界經紀,前納斯達克主席,開設了自己的對沖基金——馬多夫對沖避險基金,作為投資騙局的上市公司。他因為設計一個龐氏騙局(層壓式投資騙局),令投資者損失500億美元以上,其中包括眾多大型金融機構。馬多夫的騙局在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等機構的監管之下長期運作,從未被察覺。
其實,有位名叫馬科波洛斯(Harry Markopolos)的獨立詐騙調查員表示,他老早就向美國證交會舉報馬多夫,只是沒人理會他。葛拉威爾用俄羅斯民間傳說中的「聖愚者」(yurodivy)來說明這種不適應社會、自我中心、不受歡迎的人物,因為他們就像〈國王的新衣〉中敢說實話的小孩一樣,令當事人和組織尷尬。這種吹哨者,在我們社會中只會被視為叛徒吧。他們處處對人提防,很不受社會歡迎。像是馬科波洛斯,因為難以相信他人,隨時都在防備會不會有天被自殺,日子並不好過。
萊文主張,在演化的過程中,我們從未發展出精密和準確的技巧來察覺欺騙,因為偶爾被騙換來的是更有效率的溝通和社會和諧。我們對利用微表情判斷情緒的透明性,就像關了聲音仍然能從微表情看出《六人行》主角們的情緒一樣,其實是個迷思。真實的人生其實不像《六人行》那樣公開透明,這其實推翻了葛拉威爾自己在《決斷2秒間》中提倡「可以用臉面肌肉變化來精準判斷情緒」的理論,反而稱之為「民間心理學」(folk-psychology),這個轉變在《解密陌生人》註解中有詳細說明。
《解密陌生人》指出,有些法官堅持要看到當事人的臉才判案,或者當作保釋或假釋與否的根據,可是準確度卻比電腦軟體還差。許多人可能內心萬馬奔騰,卻依然面無表情。真正說謊的人,也有可能表情不急不徐,而且還堅定地注視對方雙眼。就像老練的政客,見了面也會被騙,例如英國首相張伯倫見了希特勒兩次,還是被後者耍得團團轉,一再縱容納椊德國,後來導致二戰爆發。
近來和剛從歐美回國的朋友聊到冠狀病毒疫情,有人認為歐美諸國會大意,其中一個可能是因為對他們來說,比較可怕的是蒙臉恐怖份子用炸彈進行恐怖攻擊,所以對戴口罩這事極為抗拒。既然人的微表情不太可靠,戴了口罩也沒差,可是萬一陌生人真是恐怖份子呢?葛拉威爾訪問了美國中央情報局(CIA)設計「強化審訊」的專家,還詳細地列出他們逼供的三大手段,實在太兒童不宜了,自己去書裡看吧。
然而,逼供出來的資訊有用嗎?《解密陌生人》舉了哈立德.謝赫.穆罕默德(Khalid Sheikh Mohammed,KSM)被嚴刑逼供的情報為例,他的確提供了大量資訊,可是仔細去看會發現他幾乎列出了你想得到的所有恐怖主義活動──這種資訊沒有意義。這個教訓是,愈想要從陌生人身上硬挖出真相,可能就離真相愈遠。
讀到這裡,難道我們要放棄對陌生人的瞭解嗎?《解密陌生人》談到,我們雖然無法瞭解陌生人,但是可以減少誤解。葛拉威爾指出,當英國把城市煤氣改成天然氣,自殺率居然下降了,因為後者不含一氧化碳,而許多原本要用城市煤氣自殺者,也沒有用其他方法尋短。這是人和環境耦合的展現,是行為與具體環境和條件的關聯。舊金山的金門大橋,也曾是自殺熱點,根據研究,絕大多數要到金門大橋自殺的人,被出乎意料地阻撓後,也沒有再到他處或用其他方式自殺。犯罪率也有和城市特定區域耦合的現象,因此要預防犯罪,可以針對性地加強警力部署。
最後,《解密陌生人》還是提醒我們,要瞭解陌生人有多難。書中的一個悲劇是一位名為布蘭達(Sandra Bland)的黑人女性,她因為變換車道沒打方向燈,被警察安辛尼亞(Brian Encinia)攔下,後者原本只是想給予警告,可是在一連串的誤會下,布蘭達被逮捕關進警局,她三天後在牢房中自殺。安辛尼亞是個惡棍警察嗎?事後的調查說明他並不是,只是他不懂得如何有效和陌生人溝通而已。美國因為太多黑人被白人警察誤殺,各大城市因為「Black Lives Matter」運動而造成的動盪已夠多,這都一再說明,要瞭解陌生人而不造成誤會,我們的社會還有很多要學的。
在這個瘟疫肆虐的時代,加上中美貿易摩擦等等因素,對陌生人的瞭解會不會產生更多誤會,可能也是「國際化」能否持續的關鍵;防人之心不可無,但是在現代社會中要如何適可而止,也考驗我們個人的智慧吧!《解密陌生人》書中還有大量案例,值得好好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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