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7月25日 星期三
真能決斷未來的關鍵提問?
過去要幾十年才產生代溝,現在只要幾年就可能。拜網際網路和智慧手機所賜,我們活在一個加速中的社會,一閃神就似乎會被抛到九宵雲外。
我們該怎麼辦呢?《外交政策》雜誌(Foreign Policy)集團執行長暨編輯大衛.羅斯科夫(David J. Rothkopf)在《決斷未來的關鍵提問:那些即將改寫世界的重要概念》(The Great Questions of Tomorrow)中,試圖告訴我們,變化愈大,該問的問題就愈基本。例如「我們是誰」、「誰來領導我們?」、「上網是基本人權嗎?」。
羅斯科夫認為找出關切這個時代的重要問題,就會重塑我們對身分認同、經濟制度、科技技術、政府體制等的解讀,才能再造世界。
老實說,我讀完後,頓時發現自己完全沒當政客的慧根,因為我居然讀不出這本《決斷未來的關鍵提問》的提問到底關鍵在哪?我非常慌張,原來自己如此才疏學淺和孤陋寡聞,所以又找了TED影片來看:
結果我還是看不出這些提問關鍵在哪了?為何這些提問能決斷所謂的未來?
很不幸的,我真心覺得《決斷未來的關鍵提問》就是本嘴炮集。我大部分書評介紹的壓倒性多數是好書,以至於有朋友嘲諷我說哪本書是好書,根本沒說服力──因為我似乎把每本書都說成好書;但,這其實是朋友沒搞清楚決斷事實的關鍵真相。
我介紹的書難道是去書店隨機抽樣亂讀的嗎?就算我很想這樣,也不可能,因為寶貴的讀書時間有限,會選擇讀一本書,本來就是因為作者和書籍本身的口碑等等,所以在讀之前就先篩選過了。
先經過篩選、再花時間閱讀、讀完後又讓我有動力寫成書評,當然有極高的機率是好書。也因《決斷未來的關鍵提問》是短小輕薄的TED BOOKS系列之一,所以雖然不是我常讀科普書籍,但仍符合我的篩選條件,於是我決定跳出閱讀的舒適圈及同溫層,結果就不小心讀到無法認同為好書的書了。
《決斷未來的關鍵提問》當中的論述並沒有什麼問題──我們現在在身分認同、經濟制度、科技技術、政府體制確實面臨鉅變,如果整個社會都能一起跟著前進,即使跟上的速度不夠快,至少會比「極少數人超前、大部分人跟得很辛苦、更多人完全跟不上」的現況來得好。現在跟不上的人不僅因為貧富差距,也包括不少心態仍活在二、三十年前的大頭、大佬。
《決斷未來的關鍵提問》的問題是,書中太多話語太像漂亮的政治語言了。歐巴馬是近年最擅長說漂亮話的總統,可是八年任期幾乎毫無作為。一個了不起的政治家,要有清晰的目標和價值,並且用勇氣和魄力排除萬難去實現;一個聰明人,遇到政治上的各種障礙,則可能為了不得罪任何一方而無所作為。在民主政治下,我們選擇的領導人是來替大家排除障礙的,還是讓大家聽好聽話的?要說好聽話的話,政策雜誌編輯和名校學者,甚至可以比政客說得更好,所以呢?然後呢?
TED演講確實讓人有很多收獲,可是TED也不是完美的,有人就批評TED太政治正確了!歐美知識份子愈來愈重視政治正確。當政治正確被奉為神聖不可侵犯的教條,就成了新的信仰。把政治正確當教條令大眾厭惡,所以川普在壓倒性多數的知識份子反對下都能當選,而且還跌破所有媒體和學者眼鏡。
如果知識分子是社會上最聰明的一群,怎麼沒能聰明到阻止川普當選呢?政治不是科學,最高深的科學理論只有少數科學家能搞懂,也不會阻礙科學進展。可是當社會大眾和知識份子之間的政治認知存在巨大鴻溝,有識之士如何在民主社會貫徹政治理念?難不成學小熊維尼習包子修憲成奶皇包嗎?
《決斷未來的關鍵提問》中幾乎沒有原創性的問題,每一章每一節的提問都已有不少有識之士問過,因為學術界本來就會因為社會的變遷而在各學科內冒出一個又一個過去不曾面對的新問題,我看不出作者問了什麼別人沒問過的問題。
讀了短短的一章或一節後,我都看不出那些提問如何決斷未來,或者裡頭的方案真的會是未來的必然。例如誰都知道政府要用科技來增進效率,問題是要怎麼做?從何做起?很多時候社會能走上正確的道路,只是剛好有人在對的時候做了對的事情而已,而非有人提出什麼關鍵提問,試誤也可能比關鍵提問重要啊,就是所謂的摸石頭過河呀。
我想,有些具有批判思惟能力的讀者可能會看出我對《決斷未來的關鍵提問》的批評不盡然公平,因為作者是雜誌編輯而非科學家,這不是本由嚴謹理論支持的科普書,主要目的是要啟發思考,況且作者談論更複雜多變的社會和政治,對象主要是老美。這我無法反駁,或許的確有人能被因此受到啟發。只是對我而言,這本書一章一章來讀都有道理,但整體看不出一個有智慧的大系統。
在我看來,要決斷未來不是提出什麼關鍵提問,提問是象牙塔裡學者習以為常的方式,能夠推動科學進步,但是在政治和社會上,決斷未來的是要能身體力行去排除萬難,可惜打嘴炮的人總是比勇於做事的人容易贏得鎂光燈,所以數量上也多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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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7月19日 星期四
從宇宙大霹靂到今天的大歷史
我們常常忘了,我們先是地球人,然後才是黃種人、黑種人、白種人⋯⋯接下來才是馬來西亞人、新加坡人、台灣人、中國人⋯⋯
讀歷史是為了開闊眼界以古鑑今嗎?在歷史的教育裡頭,不免夾雜許多政治的需要,為國家機器加入國族想像共同體的建構,所以課綱微調不過動幾個字都會爭吵不休;還有以當代的眼光理解過去,正所謂「一切真歷史都是當代史」。
歷史教育一般歸屬於人文教育,可是在歷史發展的過程中,許多像是氣候變遷、地質條件以及生物地理等等環境、地質、生物事件,對人類文明都有舉足輕重的影響,不把這些自然科學知識納入史學研究,就無法全面地了解重大歷史事件和趨勢。另外,沒有好好認知「人類也是一種和大猿有共同祖先的靈長類哺乳動物,許多生理和心理的特徵都受天擇形塑」,也不能充分解釋許多人類社會裡的現象起源。
要了解形塑今日人類的所有政治、經濟、文化、數理化、地球科學及生命科學等等條件,頗具挑戰性,因為能夠掌握跨領域知識的知識份子畢竟只是少數,然而這樣的能力將會是高等教育和學術研究的大趨勢,未來通才和專才都會有各自能夠伸展的舞臺,因此,在大學課程裡很可能不僅要求學生要跨領域修課,有些課程本身就要提供跨領域的知識。
去年十月逝世的美國歷史學家辛西婭.史托克斯.布朗(Cynthia Stokes Brown)著作《大歷史:從宇宙大霹靂到今天的人類世界》(Big History: From the Big Bang to the Present)不僅跨越民族國家的有形藩籬,還打破學科的無形界限,從宇宙的誕生開始談起,一路帶領讀者進入工業時代。《大歷史》從宇宙大爆炸、星系演變、生命演化、文明的變遷,講到早期社會的誕生、農業文明的出現、現代社會與文明危機,把過去屬於物理學、生物學和人類學的範籌納入歷史學的教研裡頭。
這本大歷史讀起來一點也不難,因為辛西婭用極為淺顯易懂的方式令讀者了解諸如宇宙大爆炸和人類演化這類複雜的科學,可想而知,要辦到這點不太簡單。這原來是辛西婭擔任加州多明尼克大學(Dominica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的教授時,為輪休提出的寫作計畫,但那時沒有通過,因為有一半審查委員認為要寫本從宇宙大爆炸到現今的歷史書是異想天開,結果她一直等到退休才有辦法開始寫這本書。
在巴西兩年的跨文化工作經驗讓辛西婭開始建立全球化的視野,超過三十年的大學教學經驗也讓她有去蕪存菁的選材以及深入淺出的表達能力,並且在每一章還概述了仍待解答的問題,以及讓讀者深入思考的問題。
她加入澳洲麥考瑞大學(Macquarie University)歷史學教授大衛.克里斯蒂安(David Christian)的「大歷史計畫」(Big History Project),所使用的歷史敘述方式綜合自然與人文等諸多學科,構成一個單一卻連貫清晰的敘事,為所有的人類知識提供一個宏大的知識架構,得到富豪比爾.蓋茲的注意和贊助,針對歐美中學生、大學生,以及有志推廣大歷史概念的教師,設計一系列線上教學課程,望能以跨學科、全景式眼光構建人類歷史的完整圖像。大衛.克利斯蒂安的《極簡人類史:從宇宙大爆炸到21世紀》(This Fleeting World: A Short History of Humanity)也在去年出版繁體中文版。
為民族主義和國族史觀服務的歷史教育,是各國中小學教育的主幹,呈現出為現代政治服務的狹隘史觀,讓學生學到自己的國族身份,卻沒好好認識身為地球人的身份。未來人類將要面臨的問題包括環境破壞和氣候變遷,以及社會、政治、經濟發展的瓶頸,並不是各別民族或國家可以獨自面對和克服的,而且無論是環境、氣候、社會、政治、經濟的崩壞小則如漣漪、大則如海嘯般衝擊全球,因為人類拜全球化所賜史如前例地更緊密聯繫。高等教育的訓練也應該為了因應全球的全局變化而更宏觀、更整合,而不僅僅是為地域或國族服務。
後工業時代為人類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問題和挑戰,要能知道我們如何走到現在,還有跨學科、跨國界、跨文化的合作,都是無可避免了。這不是未來式,而是現在進行式。今天和明天也將會成為未來大歷史的內容,我們將要如何幫未來的大歷史學家立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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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7月11日 星期三
世界中無所不在的演化
抨擊達爾文演化論的人以為人類是從猴子演化來的。
我們都知道這是錯的。事實上,人類是從猩猩(大猿)演化來的。
演化論在西方國家教育體系面對的阻力,是東亞國家沒有的,因為演化論絲豪不抵觸東亞原有的宗教信仰,儒釋道和民間宗教甚少視演化論為其信仰之大敵,頂多覺得人從猩猩演化來的主張怪怪的,但懶得進一步思考和爭辯。除非是基於理解西方社會的立場,否則在我們的社會中討論演化和宗教對立,沒多大意義。
演化生物學幾乎出現在所有生命科學學門,不但生命科學學門需要演化生物學串拉,醫學、公共衛生問題也能用演化生物學的方法和理論研究,甚至傳統上屬於社會科學的心理學、考古學、人類學、經濟學,也都能見到演化生物學的研究方法和理論。
演化生物學是門需要批判性思維和獨立思考才能學習的學科。如果在生命科學相關科系中要訓練學生這方面的重要能力,要求他們必修演化生物學就對了!演化生物學充滿哲學思辯,不僅因為本身直接源自自然哲學,而且不斷詢問各種現象背後的成因,也就是追問各種生物現象的「為什麼?」──演化生物學大師費奧多西.多布然斯基(Theodosius Dobzhansky,1900-1975)曾說:「生物學的一切都沒有道理,除非放在演化的光芒之下」(Nothing in Biology Makes Sense except in the Light of Evolution)。
演化生物學也是門歷史科學。研究歷史,效果最好的工具大概是時光機,可是我們有生之年不太可能看到時光機發明,因此研究任何歷史性的問題,只能靠留存至今的各種證據做辨證。演化生物學要用例如化石、DNA、形態、生理、解剖、生化、發育、遺傳、細胞、生物地理等等證據來做演化的辨證!所以演化生物學是門辨證精神很強的學科,也需要廣納跨學科和跨領域的博物學知識。
所以,我讀《無所不在的演化:如何以廣義的演化論建立真正科學的世界觀》(The Evolution of Everything: How Small Changes Transform Our World),感覺五味雜陳。這是本極富爭議性的書。首先,我要說站在台灣社會的立場,我會極力推薦,因為這本書的主張在某些程度上,是台灣政治和社會需要好好接納的。可是,這也是本需要把批判性思維和獨立思考能力發揮到極致才能讀得好的書。 《無所不在的演化》作者馬特.瑞德利(Matt Ridley)是一位優異的科普作家,著作包括《23對染色體:解讀創生奧祕的生命之書》(Genome: the Autobiography of a species in 23 Chapters)、《天性與教養:先天基因與後天環境的交互作用》(Nature via Nurture: Genes, Experience and What Makes Us Human)、《世界,沒你想的那麼糟:達爾文也喊Yes的樂觀演化》(The Rational Optimist:How Prosperity Evolves)、《克里克:發現遺傳密碼的那個人》(Francis Crick: Discoverer of the Genetic Code)、《紅色皇后:性與人性的演化》(The Red Queen: Sex and the Evolution of Human Nature)、《德性起源》(The Origins of Virtue),台灣都出版過中文版,也都很值得一讀。
簡單來說,《無所不在的演化》中心思想只有一個,那就是「自下而上」。瑞德利曾擔任過《經濟學人》(The Economist)的科學記者,這是個偏右的媒體。他主要發表文章在英美的偏右媒體如《泰唔士報》(The Times)和《華爾街日報》(Wall Street Journal)。這是比較少見的,尤其是對基礎研究如演化的科學家而言,英美科學家大多偏左,偏左的媒體如《紐約時報》(The New York Times)和《衛報》(The Guardian)較願意投資科學報導,對基礎科學研究也較友善。
瑞德利是英國保守世襲貴族,是個自由意志主義者(libertarian),他把他的政治意識形態在《無所不在的演化》中發揮至極致。要不是瑞德利是位令人敬重的科普作家,意識形態和他相左的人恐怕不容易心平氣和地把《無所不在的演化》讀完。在《無所不在的演化》中,他對美國保守派和自由派是左右開弓,他的政治意識形態在美國算是經濟保守派、社會進步派,投票傾向是共和黨,但和反演化論的社會保守派仍有區隔。
了解這樣的政治意識形態對讀他的《無所不在的演化》很重要。他反對自由派的大政府主張,但也批評保守派對演化論的態度。他這些反對是哲學性的,因此他在前幾章探討了演化論的歷史,讓我們見識盧克萊修(Titus Lucretius Carus,約前99年─约前55年)思想引發的大轉向,這方面的內容在普利茲獎得獎作品《大轉向:物性論與一段扭轉文明的歷史》(The Swerve: How the World Became Modern)有很好的描述。基本上,盧克萊修的思想以及後來的演化論,都是無神論的見解。所謂的神的概念,是一個高高在上、自上而下的全能菁英,在《無所不在的演化》中,他用「天鉤」(skyhook)比喻高高在上、自上而下的菁英視角。
除了宗教之外,我們也在其他領域崇拜神,例如功德院院長過去長期被稱作「賴神」──我不是故意要開政治玩笑,因為把政治人物神格化,就是台灣最大的政治問題之一。雖然台灣進入民主政治已有二十幾年了,可是仍會出現「父母官」這類專制時代才會出現的字眼,加上企業和民眾動不動就要政府出來扛責任,弄得高官疲於應付,成天抄短線愈搞愈糟。
《無所不在的演化》舉了很多例子說明政府的干預和監管某些時候確實會拖累效能,因為政府管太多而綁手綁腳,例如全台灣只有一所教育部大學已是公開的秘密;另外,政府主導產業發展,根本就是個悲劇,兩兆雙星和WiMAX石沉大海的重創,似乎還沒讓台灣政商學會教訓──或者因為利益太大所以不想學到教訓?這麼說並非純粹嘲諷,台灣在《經濟學人》每年公布的全球裙帶資本主義指數(Crony Capitalism Index)中名列前矛,不是秘密。台灣公務員素質其實在先進國家裡算很高的,但是素業有專攻,市場發展本來就絕非追求生涯安定的官員之強項。
瑞德利在《無所不在的演化》中主張,不管是自然現象或人類文明,其實都是自然的、突現的現象。它們是演化的結果,是漸進的、按部就班的,有自己的動能,並非一夕之間創造出來的。而大部分的人類世界都是人類行為互動的結果,不是有目的的設計和干預。
《無所不在的演化》自下而上的思想,很值得台灣社會思考,我真的建議《無所不在的演化》這本書該列入台灣各級官員包括總統的必讀清單。不過我還是認為,《無所不在的演化》有不少邏輯上的謬誤,也值得好好研究討論。
首先,《無所不在的演化》論證政府對社會、金錢、技術、語言、法律、文化、音樂、暴力、歷史、教育、政治、宗教、道德等等等完全無需自上而下地干預。我相信瑞德利並非是無政府主義者,可是當他一再用其自由意志主義的意識形態看待世界,讀起來就變成他似乎要政府全面放棄任何監管和干預,標準的手中只有把鎚子,所有事物都會看作釘子。然而他忽略了演化出現在不同層級的可能──政府的監管和干預,不也是為了應付人類歷史上重大問題而自發演化出來的?如果不這麼論證,那是世界中有個陰謀團體伸出看不見的天鉤誘導各國政府進行監管和干預嗎?例如有些右派經濟學家主張撤消醫師執照的管控更能讓醫療市場發揮作用,卻忽略就是醫療市場發生問題才需要執照管控。
瑞德利在《無所不在的演化》用一些幾個世紀前的例子指稱政府不需要資助科學研究,並且指出政府資助科學研究不會促進經濟發展。這是非常以偏概全的,因為即使歐美確實有一些極為優異的慈善機構和私營研究中心進行頂尖科學研究,例如美國的霍華休斯醫學研究院(Howard Hughes Medical Institute)和貝爾實驗室(Bell Labs),以及英國的惠康基金會(Wellcome Trust),都給予科學家更大的彈性和自由作創新研究,然而整個科學界本來不會主要由這些慈善機構或私營企業支撐,主要還是由政府進行絕大部分的資助。
好吧,姑且不論歐美政府過去大量資助的基礎物理研究對軍事經濟的貢獻如雷達、密碼學、核子武器等等(這裡先不論倫理道德問題),還有基礎生命科學研究讓生物科技的創新產生等等等經濟活動。這就是標準的經濟學人思維,把所有不屬於經濟活動的事物都當作沒有價值。科學知識的價值真的只能用錢來衡量嗎?
搞笑的是,如果沒有大量政府資助的「無用」研究,甭說是一本科普書,瑞德利甚至連一篇科普文章都無法發表,他倒是用政府大量資助的基礎科學研究創造了屬於自己的個人經濟活動啊。如果沒有這些大量政府資助而產生的基礎科學知識,他也無法產生寫出這本書所需要的所有洞見了!
瑞德利的前作《世界,沒你想的那麼糟:達爾文也喊Yes的樂觀演化》裡提到,放任式資本主義的發展,造就出現今的窮人的生活品質可能比幾百年前的君王還高。這當然是個事實,一些右派經濟學家也主張窮人就是要有這樣的認知,不該成天吵著要重分配。這些說法忽略了窮人感受到的「相對剝削」,還有社會對公平的追求,是根植在我們的基因中,不就是我們的祖先在草原和穴居時演化出來面對艱難的嗎?看來瑞德利該重新讀讀有關合作行為的演化方面的文獻了。
右派經濟學家主張只要把餅做大,即使窮人分得更少,也比過去分得多,所以應該滿足的主張,本身就有一個致命的矛盾,因為就是不滿足才會追求經濟增長啊,現在全社會都滿足了,誰來追求經濟增長?我並不是主張經濟一定要增長,但主張餅要做大的是誰啊?難不成大部分大眾要自滿,經濟菁英因為不滿來帶頭創造財富,那說好的不存在的天鉤怎麼要出來釣起經濟發展了呢?
《無所不在的演化》有值得一讀的見解,也有應該用獨立思考審視批判的資料,而非毫無異議地照單全收,這需要理性的眼睛,與清醒的腦袋。準備好了嗎?翻開《無所不在的演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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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7月4日 星期三
端粒效應的逆齡養生術
我在美國加州大學戴維斯分校唸遺傳學博士班時,要上一門必修課「遺傳學史」,課堂中學生都要上台報告,任課老師找來一位退休已久的果蠅遺傳學大師為我們的報告補充和討論,他叫Mel Green,當時快九十歲了,是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士。他交遊廣闊,據說遺傳學發展史中,除了孟德爾他沒見過,只要我們說得出名字的,即使不是他同事或合作者,他也都能如數家珍道出在什麼時候見過以及談了什麼。
他天天走幾公里路到學校來,在各實驗室中找人哈啦打屁聊天,我們在實驗室中常見到他。在十幾年前,台大還邀他來過台灣上遺傳學和遺傳學史的課,我們原本擔心邀請九十歲的大師跨洋來台,會不會不小心就⋯⋯不過他來台前超興奮,如數家珍地說了之前來台的趣事,知道我來自馬來西亞,還爆了許多他大馬朋友的料。
他記憶力實在好到驚人,有天穿了件少見的西裝大衣來,我們問他哪買的,他居然能說出哪一年在蘇格蘭的哪家店用多少錢買的。好吧,老人可能只有當年勇,過去的事記得好清楚──可是後來在課堂中,我見識到他在沒做筆記的情況下,居然對上週甚至幾週前哪位學生說了什麼記得一清二楚!九十歲老人的記憶力比我還好很多⋯⋯
有時候他和系上一些大佬級教授聊天,就出現超有趣的畫面,就是不管怎麼看,那些還未退休的大佬教授似乎都比退休二十年的Mel Green蒼老許多。這位深受大家敬愛的老教授在去年十月過世,享年101歲。他在晚年活得甚至比許多年輕人還健康,記憶力和腦筋也比好多年輕人還清晰清楚。
人類是會老化的動物。老化不是正常的嗎?其實有些動物如鱷魚、烏龜、鸚鵡等等,沒有明顯的老化現象,當然所有動物最終都會死亡,但那些不會老化的動物主要是因為意外、獵殺、疾病而死,不是因為老化。人類不會因為老就死亡,主要也是因為意外、疾病等等原因,但老化大幅提高這些死亡機率,不老化的動物則不會在生理上有明顯敗壞的狀況。因此,不改善老化的情況,讓人活得長壽只是苟延殘喘,還不如早死早超生。所以在樂享天年時,仍活得健康有生活品質才是真正的重點!
Mel Green是我認識的最健康的老人之一,可見老年還是能活得沒有負擔。我們該如何向他學習養生之道呢?我不曉得,但近年愈來愈多基礎科學研究的發現,儘管仍有許多未解之謎待科學家繼續努力,但我們確實越來越了解老化究竟是怎麼回事。
其中一項是對端粒的了解。2009年的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就是頒發給三位研究端粒和端粒酶的科學家,他們分別是伊麗莎白.布萊克本(Elizabeth H. Blackburn)、卡羅.格雷德(Carol Greider)和傑克.紹斯塔克(Jack W. Szostak)。
大學普通生物學就會讀到端粒和端粒酶,教科書上對端粒的解釋大致如下(來自維基百科):「端粒(Telomere)是真核生物染色體末端的DNA重複序列,作用是保持染色體的完整性和控制細胞分裂週期。 由於DNA複製的機制,每次染色體複製後,延遲股上的染色體末端必無法被複製。因此,真核生物在染色體末端演化出端粒以作為可被重複遺棄的片段。一旦端粒消耗殆盡,細胞將會立即啟動凋亡機制。因此,端粒被推測和細胞老化有明顯的關係。人體的部分細胞,例如精原母細胞、癌症細胞等,含有端粒酶,能在DNA末端接上新的端粒片段,其端粒不會隨著分裂次數增加而縮短,因此能無限複製。」
為何端粒被耗盡後,細胞就不行了?記得當時教授給的標準答案,是因為會傷害到正常基因,染色體兩端的基因會有片段無法被複製而缺失。可是我一直很不滿意這個標準答案,因為如果要避免基因的破壞,讓基因遠離染色體兩端不就得了?在人類基因體草圖發表後,更顯得詭異的是,蛋白質編碼基因佔我們基因體序列中不到百分之二,也就是說要基因遠離染色體兩端一點也不難。
原來端粒的作用並不是保護基因受損,而是保護整個基因體的穩定,讓染色體免於融合、降解、重排而形成不穩定結構。而且,端粒在細胞進行減數分裂的過程中結合到核膜特定區域,使得染色體尋找同源染色體啟動和配對的過程更加容易,並且保證了染色體分離的正確性。
接下來,端粒的研究柳暗花明又一村──過去有科學家認為端粒長短和壽命相關,這看來頗合理,愈長的端粒保護效果應該愈好,可是跨物種的研究卻又發現動物的壽命似乎和端粒長短無關,在人類族群似乎也如此。後來卻又發現原來端粒的絕對長度不必然是關鍵,端粒隨著時間的變化才是關鍵,因此有人提出利用增長端粒的方式來延長壽命。
然而,癌細胞會表現出高端粒酶活性來修復端粒,所以有人論證用增長端粒的方式會增加罹患癌症的風險。不過,科學家又發現端粒的完整有助防止癌症發生,因此在罹癌前端粒酶的活性高的確有一定的防癌效果,因為端粒保證了染色體的穩定性而避免嚴重的突變罹癌,只是一旦癌細胞壯大了,端粒酶會反過來滋長癌細胞。
端粒還有很多故事,以上僅是冰山一角,但我們更想知道的是:這些知識能否讓我們活得更長久、晚年活得更健康?《端粒效應:諾貝爾獎得主破解老化之祕,傳授真正有效的逆齡養生術》(The Telomere Effect: A Revolutionary Approach to Living Younger, Healthier, Longer)是市面上討論這些問題的最佳書籍,由研究端粒而榮獲諾貝爾獎的伊麗莎白.布萊克本和健康心理學家伊麗莎.艾波(Elissa Epel)合著,有非常多能讓你活得更長壽、更健康的祕笈!
《端粒效應》把端粒比喻作鞋帶兩端的塑膠套子,我們都知道如果鞋帶兩端的塑膠套子裂掉丟失,會有怎樣的不良後果。在我們的生命史中,端粒會因為細胞分裂而縮短,造成身體上的生理變化,讓罹患心血管疾病、糖尿病、癌症、免疫疾病的風險上升,以及加速老化。這是無可避免的,但我們能讓端粒縮短的速度變慢,用端粒酶讓端粒的長度變長,減緩端粒的縮短,就可以減緩老化的速度。
《端粒效應》中用到最新的基礎科學和遺傳學、流行病學和心理學等醫學研究成果,讓我們深入了解生活方式的改善、慢性壓力的控制、運動、更好的飲食和充足的睡眠如何在細胞層次上免去疾病的風險。除了紮紮實實的科學知識,《端粒效應》最實用之處是有多項〈逆齡實驗室〉和〈逆齡的重要訣竅〉的整理,簡直就是長生不老的科學寶典!
《端粒效應》有個令我開腦洞的研究案例,是調查一群需要照顧罹患重病小孩的媽媽,在巨大的壓力下,她們的端粒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損害,照顧嚴重病童愈久、端粒愈短,可是有些人的端粒縮短較嚴重,有些卻較輕微,經過研究調查後發現,重點在於心態!容易因為壓力而導致端粒縮短嚴重的人,傾向把壓力視作「威脅」,不嚴重的人則傾向把壓力視作「挑戰」!
這樣的心態不僅讓人用不同的心情來面對問題,連身體健康都受到重大影響,讓我很震驚。從此,只要學生面對要上台報告、交困難作業、考機車考試等壓力,我就問他們,是要把這些壓力因子當「威脅」還是當「挑戰」,這不僅關係到他們的表現,還會決定他們有多健康和活多久哦!冥想和禪修有助減輕壓力,也能延緩端粒的損傷。
我不知道有沒有人測量過Mel Green的端粒長度,但是應該夠長吧。社交生活也會影響端粒長度的變化,針對英國公務員的研究顯示,較孤僻、憤世嫉俗的人,端粒平均較短的機率多了三成,離婚也會讓端粒明顯變短。即使退休了,Mel Green仍然天天回校園找教授、學生聊天,甚至還談研究和協助教學,保持正常甚至更積極的社交生活,這是讓他晚年活得很健康的關鍵之一吧?
適當的運動有助維持端粒的長度,但過少和過量的運動都有害,Mel Green每天走好幾公里路來校園,天天的散步對他來說可能就是適量的運動,不少研究都顯示常出門散步逛街的老人活得更健康。適度的有氧運動,每週三次共45分鐘的運動就夠好了。運動的種類越多也越好,每天十幾分鐘的輕度運動也很好。
《端粒效應》建議我們要有均衡的飲食,食用大量新鮮蔬菜、水果、核果和全穀物等等,避免加工食品、紅肉、含糖飲料和精緻的白麵包等等,並且指出omega-3(DHA和EPA)對端粒有益。雖然過重對端粒不利,可是關鍵是胖在哪裡──皮下脂肪其實沒那麼可怕,可怕的是堆積在內臟和腹部的脂肪,另外過度執著減重造成的壓力也會傷害端粒;其他秘訣還有良好的睡眠、不抽菸、遠離毒物等等。
相信未來我們會發現端粒的更多功能,並且用來延年益壽。另一本書《端粒酶革命:扭轉老化的關鍵》(The Telomerase Revolution)作者麥可.佛賽爾(Michael Fossel),站在臨床醫學的角度,積極地主張用端粒酶來介入治療老化的回春療法(請參見〈端粒酶革命——老化的介入醫療革命〉)。
未來如果醫學發展到我們真能用端粒酶來延年益壽當然很棒,不過即使那天還需要等待,而且價錢也未必親民,我們還是先靠自己努力,用《端粒效應》裡的方法,讓自己活得健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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