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6月20日 星期四

看不見的福爾摩沙雨林




我是出生在馬來西亞的華人,剛來台灣時,不少台灣同學不知道馬來西亞在何方,台北街頭也甚少外國人面孔。近年拜新南向政策所賜,台灣和東南亞的交流愈來愈多,週末在台灣大城市街頭也能見到不少操著不同語言的外國遊客、移工和新住民。

大學時,想要吃上兩口家鄉菜都要努力尋找,吃到時幾乎感動得要落淚,還不能太在乎道地與否,但是現在想吃到道地的東南亞各國料理沒那麼困難了,這些出現在台灣街頭巷尾的異國風情不僅造福異鄉遊子,也讓台灣更多姿多彩。

近年讀了一些歷史書籍,慢慢知道過去台灣在海權時代有重要的地理位置,並且老早就和東南亞有許多貿易和文化上的交流,這些交流成果甚至成為台灣本土文化不可或缺的部分。就拿吃的來說,你能想像沒有花生、玉米、辣椒、番茄、洋芋、地瓜、鳳梨、芭樂的台灣料理和飲食嗎?我們甚至都快忘了,這些食材其實根本就不是台灣的原生物種,而是遠渡重洋從美洲過來的。包容和接納異鄉客,才是真正的台灣價值!

台灣原本就因為跨越北回歸線,有亞熱帶和熱帶氣候,也因為海拔的不同,蘊育溫帶物種,所以台灣的植物多樣性特高。加上原住民、荷蘭人、西班牙人、華南移民、宣教士、日本人、泰緬孤軍、緬甸華僑,乃至新住民的引進,台灣的土地上,也散落不少外來的熱帶雨林植物。

熱帶雨林中美艷動人的蘭花,造就台灣成為蘭花出口大國。然而還有不少熱帶雨林植物長期被忽視,甚至天天路過的人們,都不知曉它們的故事,但長年經營人氣粉絲頁「胖胖樹的熱帶雨林」(Fat-Fat Tree Tropical Rainforest)的胖胖樹王瑞閔,近乎瘋子般迷戀它們,十多年裡、在辛苦上班工作之餘,不辭勞苦地跑遍全台各地,只為與它們見上一面。他記錄了至少一千九百餘種雨林植物,不僅是拍照打卡,還在圖書館查找、閱讀文獻,把它們的故事一一記下,探尋它們落地台灣的過程,為曾經孤單的熱帶雨林植物發聲。

自稱從小患有「作文恐慌症」,十分懼怕作文課的胖胖樹王瑞閔,為了分享他心愛的植物,出版了這本極為出類拔萃的《看不見的雨林──福爾摩沙雨林植物誌:漂洋來台的雨林植物,如何扎根台灣,建構你我的歷史文明、生活日常》。這是本十八萬字的圖文書,並不是單純的圖鑑,也不僅是植物科普書,而是蒐集許許多多精彩絕倫故事──包括植物本身的故事,還有經濟貿易和文化交流的故事,文理共賞的好書!






說來很慚愧,出生熱帶國家,但我從未進入熱帶雨林,因為我是不折不扣的城市小孩。原本去年要去,但因為工作上的狀況而生變。不過《看不見的雨林──福爾摩沙雨林植物誌》裡頭的許多故事,勾起了我不少回憶。

《看不見的雨林──福爾摩沙雨林植物誌》每章節介紹一至數種熱帶雨林的植物,第一章中介紹的橡膠植物,尤其是巴西橡膠,其實來自美洲,但卻撐起馬來西亞的經濟。我沒進過熱帶雨林,也是因為馬來半島平地上絕大多數熱帶雨林,早就被砍伐一空,成了排列整齊的橡膠園。馬來西亞不少高速公路旁,好幾十公里延綿不絕的風景,就是一個又一個橡膠園。我們在學校一再被教導,橡膠是馬來西亞最重要的經濟作物,許多人要靠橡膠養家餬口。割膠汁的工人,在黎明天未亮的幾個小時前,就要忍受蚊蟲咬、點燈摸黑到橡膠園割取膠汁。

進入處理橡膠汁的工廠幾公里範圍內,保證你一定無法忽略它們的存在,因為飄散在空氣中的惡臭,會讓你待在密不透風的汽車裡也感到窒息。我大伯就在橡膠廠上班,在馬來西亞不少地方,這種惡臭已是生活的一部分,甚至還有種南洋風情。台灣也曾引進巴西橡膠,只是沒發展成一個產業,橡膠樹就被遺忘了。

當然,馬來西亞高速公路兩旁並非只有一望無際的橡膠園,還有另一種同樣重要的經濟作物——油棕櫚,我有些高中同學家就是種油棕櫚為生的,收割下來待榨油的果實,也會發出惡臭。多年前生質柴油很熱門時,東南亞有不少熱帶雨林也被砍伐來種植油棕櫚。台灣也沒把油棕櫚當作經濟作物,而是當作景觀植物。

《看不見的雨林──福爾摩沙雨林植物誌》接著介紹可製作藥物、香水、染劑和纖維的雨林植物,還有好幾種可當食物的熱帶植物。用作製作飲料的有可樂樹、咖啡樹和可可樹,咖啡樹在台灣部分地區有種植,還出國得過獎。在我任教的校園內也能找得到咖啡樹,只是許多師生都不知情。

可可樹在台灣比較少見,主要是屏東縣有種植,但在馬來西亞並不少見,有些親戚家裡就有,以前春節到親戚家拜年時,遠處就能聞到曝曬醱酵可可豆的臭味──那是製作香甜巧克力的必經程序,但相信我,不管多愛吃巧克力,你都不會想聞到過程中那股噁心酸臭味的。

台灣不少紅唇族嗜檳榔如命,我一直都很好奇嚼檳榔是啥滋味,只是太內向害羞不好意思買來吃看看。在台灣吃檳榔要包荖葉,這和東南亞人如出一轍,應該是文化交流的產物吧。荖葉在馬來文化中是非常重要的角色,我們從小在學校要學習各族文化,所以都知道馬來婚禮一定要咀嚼荖葉,荖葉在東南亞也有各種用途。

談到吃的,就不能不提各種東南亞料理,味道是否道地,沒到過東南亞國家的台灣朋友可能嚐不出來,可是我們這些遊子一吃,就知道其中是不是少加了某種香料。在我們學生時代,大多數的東南亞餐廳幾乎都一定少加那些香料,反正台灣人又吃不出門道,但是近年因為很多台灣人到東南亞旅遊,加上移工、新住民愈來愈多,就不偷工減料了。《看不見的雨林──福爾摩沙雨林植物誌》提到許多東南亞移工和新住民,從東南亞帶來了不少香料植物,讓台灣的異國料理愈來愈正宗道地。

我剛來台灣時,除了家鄉菜,最忘不了的是家鄉的榴槤、山竹和紅毛丹。大學時有對岸學者來訪,問我最好吃的台灣水果是啥,我想念榴槤想傻了,居然告訴他是榴槤,結果他當天就去超市買了顆泰國榴槤來請全實驗室吃,害我差點被台灣同學捉去阿魯巴。台灣敢種榴槤的人不多,因為要種十幾二十年才有收成,台中大聖街就有兩棵榴槤樹。那時候吃剩的榴槤冰在休息室冰箱裡,味道擴散到整個冰箱,於是全冰箱的食物都成了我的,學姐們買的高級蛋糕讓我當早餐吃了兩個禮拜。

出生馬來西亞,我從小就聞榴槤味長大,完全無法理解為何外國人會覺得榴槤是臭的。即使在馬來西亞,好吃的榴槤也不便宜,一棵可能要一個勞工幾天的薪水,所以有當掉沙籠(傳統服裝)也要吃榴槤的說法。因為不便宜,如果不小心買到不好吃的,老爸就會暴走說一定是暹羅(泰國)來的。

事實上,台灣絕不可能買到馬來西亞榴槤,不是因為政策或產量問題,而是因為馬來西亞榴槤比泰國的味道重太多太多,所有空運和海運都明文禁運。泰國人習慣吃還未成熟就從樹上摘下的榴槤,馬來西亞人都吃熟透掉到地上發酵到臭味遠播的,對大馬人來說泰國榴槤簡直就是淡而無味。在馬來西亞果園撿榴槤要帶頭盔,是高風險行業。雖然我們不覺得榴槤很臭,但是為了迎合外國人,還是編出了鄭和下西洋時,拉屎之處長出榴槤的故事,騙老外榴槤惡臭是鄭和屎之味。

《看不見的雨林──福爾摩沙雨林植物誌》很令人讚賞的是,胖胖樹不僅零散地談論植物的故事,也扎扎實實用了一章來談台灣熱帶植物引進史,為大家有條理地梳理了熱帶雨林植物引進台灣的歷史脈絡;除了文化脈絡,台大森林所畢業的胖胖樹也不忘為大家科普一下熱帶雨林及雨林植物的各種有趣特性及生態。

東南亞熱帶雨林以龍腦香科植物為主,特色之一是不定期的大開花現象。許多樹種可能三年、五年,甚至十年才開花一次。一旦開花,森林中超過一半植物物種都會加入。這種現象可能是為了生產大量種子,讓動物撐飽到吃不完能夠發芽茁壯成長。另外,研究大開花現象的東華大學的孫義方老師和陳毓昀老師以及剛到中山大學任教的張楊家豪老師參與的國際研究計畫,用儲存效應來解釋熱帶植物的多樣性,也刊登在頂尖學術期刊《Nature》上!這在《看不見的雨林──福爾摩沙雨林植物誌》都有提到。

植物並不是獨立生活的,和其他動植物也有很複雜的互動,像是蜜蜂、蘭花與巴西栗的授粉關係就很有趣,有一本也很精彩的自傳《攀樹人:從剛果到祕魯,一個BBC生態攝影師在樹梢上的探險筆記》(The Man Who Climbs Trees),作者詹姆斯.艾爾德里德(James Aldred)和BBC合作在南美洲拍攝蘭花開花、蘭花蜜蜂授粉的畫面,故事也極為精彩動人,他被毒蜂及螞蟻搞得七葷八素,《看不見的雨林──福爾摩沙雨林植物誌》讓你見識到植物和昆蟲之間複雜的心機。

許多熱帶植物有明顯的板根和支柱根,榕樹的氣生根和支柱根盤纏在老建築上不算少見, 台南的安平樹屋就令人嘆為觀止;大多數植物用根來吸水,可是熱帶雨林中的鳳梨科植物,例如積水鳳梨和空氣鳳梨,就用了很巧妙的方式來取得水份,也是熱門園藝植物。外國人來台灣必買的拌手禮——鳳梨酥,鳳梨就來自南美洲熱帶雨林。

台灣在熱帶雨林植物的保育也是國際領先的,辜儼倬雲植物保種中心就保育了超過三萬種熱帶雨林植物,是全球最大的熱帶植物保種中心,讓台灣及國外學者有材料可以進行研究,無疑是台灣之光!






《看不見的雨林──福爾摩沙雨林植物誌》是一本門外漢和植物愛好者都能讀得津津有味的好書。不過,我對書中的一個瑕疵仍很介意,那就是書中多處提到「造物主」,可是也多處談到植物的演化。「造物主」這詞在科學上是嚴禁使用的,因為那樣是承認了創造論(creationism),除非是在科學史或科學社會學等的討論上。用在科普讀物更是有混淆創造論和演化論之嫌,讓讀者有認知上的困擾,並且讓人有作者不夠專業之印象。不久前有對岸學者在學術期刊上用了「The Creator」(造物主)這個詞來感嘆人類雙手的構造精妙,就遭到科學界熱烈批評和嘲諷而讓期刊作出撤稿的決定,不可不慎之!




本文原刊登於閱讀‧最前線【GENE思書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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